第18章 水月楼里的水香
夕阳西下,潘月罗和小怡从新声戏院门前的码头走到河边,站在河边等渡船过来,旁边还有许多人或站或蹲着等渡船,小怡提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她们熬的药和药膏还有自制的两样小吃。
旁边等船的人说船刚过河,要多等一会船才会过来。月罗和小怡站着,看着河水从上游悠悠流下,平而河水已混浊,水口河的水却还清,两河交汇一黄一清从她们眼前流过。对岸激流冲击石隙传来的叮咚声如琴弦鸣奏,一条大船从河上慢慢驶来,船两边挂着“水月楼”的红牌匾,这便是水排,从船上传来圆润唱小调的声音:
花头巾,兰布衫。
咱们去赶集啰。
阿哥哟,
眼瞅着水葱儿的妹妹,
呼咻一声口哨儿,
被黄色的手绢砸在头上乐开了怀。
这声音在这船上必是角儿,月罗竟然向往起这唱曲的姑娘,不知她长得什么模样儿?旁边一起等船的人就议论说这是水香的声音,必是陪着客人游览两岸风光去来,水月楼最喜往下冻走,下冻不但烧鸭好吃,细米也是一绝,船到下冻不买烧鸭也买一袋米,这些水排呢,有些喜欢往平而河走;有些又喜欢往水口方向;有些就专跑上金、明江的。但水排上长得最好、歌声最甜的,还是这水月楼的水香,不但歌甜连身上都自然有香气的,水月楼差不多天天客满。
月罗却在心里暗叹:卖笑生涯的女子,再好再吃香再出名有何用,过几年人老珠黄就门庭冷落鞍马稀了,若不趁早打算,找片瓦遮身,只怕连个平常归处都没有,有什么好?而我与她又有何异?
心中暗自慨叹,水月楼从他们眼前驶过,在下游泊岸。渡船已经从对岸驶过来,渐渐地靠岸了,船上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岸,等船的他们就逐个登船了。
船行江心,夕阳无遮无拦地照在大家身上,有一种沐在金光里的感觉,月罗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洗涤了,就象纤尘不染的依依,多好多美!人生若一直如此,那便就此归去也无怨无悔。
船很快到岸,月罗和小怡登上岸,在一排屋子中,一座显眼的小洋楼夹在众屋子当中,她们知道那就是依依的家了。小怡上前敲门,好一会门开了,晓月出现在她们面前,一愣,以为她们敲错门了,就要把门关上。
潘月罗连忙说:“请问韩依依是住在这里吗?”
“是”晓月满腹狐疑地看着她们。
潘月罗说:“我叫潘月罗,这是我的小姐妹小怡,我们来看望依依。”
晓月有些惊讶地打量了月罗一翻,侧开身让她们进屋,随后关了门,月罗边往里走边问晓月:“吃饭了吗?”
晓月说:“还没呢,正准备作饭。”高声向里喊,“依依,有客人来了。”
厨房里何予正在量米入锅,依依在看书,听见晓月的声音都好奇地往前厅张望。潘月罗和小怡笑吟吟地走进天井里,依依一见就笑说:“什么风把潘大小姐给吹来了。”
月罗把篮子放在桌上,打开盖子把篮子里面的菜往外拿,对依依说:“别叫我什么小姐,我也不是什么小姐,叫我潘姐吧,依依,我就想与你交个朋友,你可愿意?”
依依笑了:“当然,多个朋友多条路,以后我们就叫你潘姐,如果今晚你不唱戏,可以在这儿吃了饭再过河。”
“谢谢!我正想坐下来和你们聊聊。”潘月罗把药煲捧到依依面前,“这是我在梁家草药铺按你受伤的情况抓的药,梁医生说外敷内服可以去除疤痕,我加排骨慢火炖了两个钟头,你喝一口试试。”
依依接过,喝了两口,说:“嗯,药味浓,不过不苦,好喝。”
月罗笑说:“这是当归、黄芪、人参、山药、桂圆一起煲的,多喝些,我和晓月给你做晚饭。”
何予淘米煮饭,小怡和晓月洗菜、烧火,月罗在唱戏之前学过两年西医,懂得医理,拿起依依的手探脉象,按脉象知道她伤情稳定,袁旅长的药很好,伤口周围的红肿已经消退,并问依依一天换几次药,依依说一天换一次,月罗便建议她晚上用梁老先生开的外用药,药她已经滤好焙干了,她每天都会给依依送一付外敷的药。
依依感谢她,把药汤喝了一半,放下说晚上热过再喝,月罗便说要与她住一晚,晚上给她敷药并在第二天看药效如何。依依欢迎她们住下来,屋子里多了两个女人更热闹了,月罗带过来两个菜,便不用再炒太多菜了。五个人坐下来吃饭,依依是被特殊照顾的,左手不动只用右手,今天不那么疼可以动一动左手了,憋了四天依依有些烦燥了,不愿吃饭只要吃粥。晓月给她夹菜,哄她说天气这么好,晚霞这么美,今晚一定有月亮,仙岩那儿的仙人一定会到仙岩上来下楳,让她多忍耐两天,何予在高祥村的家近那边,等她伤好了,她们就和她一起到那儿去看仙岩的棋盘和月亮。
一说竟勾起了月罗的兴致,忙问:“彤州竟然有这样的胜景,在哪儿?”
晓月说:“不远啊,就在城外的一个小坡旁,上龙溪从旁边流过,在它下面积了一个水潭,潭水清澈树木浓郁,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地方。”
月罗忍不住就要去看看,何予却一定要等依依伤好了才去,月罗叹说:“我们的小公主,你快快伤愈吧,
水香坐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水月楼里的是仅容下一张床和一个箱子的小室,在船上能有这么一间小屋已经是很优厚的待遇了,她是头牌才能有这一间小室的,其他的姐妹只能挤在一间船舱里。她在这船上漂泊了七年,岸上的人看着她们坐在画舫里,每天从这段河划到那段河,唱歌、喝酒、哄客人笑,以为是很悠然的日子,其实他们心里都在瞧不起她们,她们只是这河中的风尘,不断地漂达不到岸,有谁知道她们是多么渴望有一天能在岸上生活,哪怕只有一间茅房一亩薄地,因为双脚踏在地上的感觉是多么踏实。明天她要向嬷嬷请两天假,回村里去一趟,采些草药,还有家里的那棵枇杷是这个时候熟的,她总是很准确地记着家里枇杷熟的时间,每年都回去摘些,这已成了习惯了,天长日久,她却强烈地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有自己的一间屋子一块地,就在乡下。曾有一段时间她把希望寄托在恩客身上,但是前一个头牌姐妹的遭遇让她知道上这条船来的男人没有一个是真心的,都只把她们当玩物,当寻乐子的。前一个头牌姐妹把所有积蓄给了恩客,希望他能替她赎身,可等来的却是恩客带着太太来谢她,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深夜,她无声无息地从船边跳进水里,再也没有上来。嬷嬷说她见得多了,劝她不听,待她亲历了男人的薄幸却承受不了,傻孩子,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水香却从未放弃希望,因为如果跳出火坑的希望没有了,她也没有活下去的心劲了,她在等,等一个能拉她一把的人。当纯净又明媚如阳光的依依在她视野里出现,她的世界亮丽了起来,她知道如果她只是平常的水香,她在依依心中是没有分量的,所以她努力练歌、跳舞、学琴棋书画,很快她的名声在水排中响了起来,再响遍了彤州城,她辛苦地守着最后的底线,卖艺不卖身,因为这样她才有底气与依依对上话。
在这河上船来船往、人来人往,彤州十里八乡发生的事情比岸上传得还快,就在昨晚水月楼和码头帮的船比邻而泊在白沙码头,那一帮小喽啰们在船头喝酒猜拳,小军大着嗓门说:“我们老大竟会在千金小姐的窜啜下去追土匪,真是英雄壮举,为全城的彤州人们出了口气,大快人心啊!老大脚上着了一棍,不过用老鼠酒擦好得很快,只是韩依依着了一刀可就惨了,半个身子都是血呀,她可真硬气,竟还撑得住,还让我们闭嘴不让她妈妈知道,看来她得十天半月不出家门了。”
他话音刚落就被从船舱里出来的张劲敲了一筷子,斥道:“喝了酒就管不住舌头,小心被老大罚,依依替我们保住了两个码头,要是被她妈妈知道把她关住,你也得替她关禁闭。”
小军一下子就噤了声,旁边那一帮人就连说吃菜、喝汤,再不说追土匪半个字。但话还是被水香听到心里,依依受伤了,听小军的话她伤得挺重,那么她与她的约定可能她来不了了,没关系,她可以亲自送去,到约定的日子她也按约去粤东会馆等她,她不来她再送去,只愿她的伤快些好。
嬷嬷敲门说有客人要听她唱曲,她忙均了均脸抱起琵琶开门,嬷嬷见她妆容精致娇媚,笑着挽起她往大厅走去。
何予学编竹器进步很快,祈华很高兴收了个这么聪明的徒弟,她听何予说再过两个月就搬到城外去住,那里有母亲替她买的屋子和地,便告诉她要在屋前屋后多种竹子,竹子可以养活一家人。何予便说让师傅年老去和她住,祈华就笑了,说这世道变化快着呢,今年不知明年事,这彤州城里还不知怎么变化呢,能过一天算一天。
是啊,现在到处闹革命,在北门马栏常常有杀人,真是怕极了,她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或许哪一边都不站才最好,她一个小小女子能自己养活自己,平平安安地过下去就行了,尽量不惹事。可是依依就是个不消停的主,越闹得凶她越要去凑合,她不能撇下依依独善其身,她知道劝她劝不住,只能在她闹腾歇了伤了时尽量照顾好她。这段时间不知怎么的,看见纪常兴她就心跳得历害,人人都知道纪常兴和依依是死对头,可要真的是死对头又怎会每次都护着依依让着依依,她知道常兴的心里头最最重要的位置只有依依,他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去表达对依依的爱,可是依依,那丫头张牙舞爪地,却从没有去细心体会过常兴对她的用心。而她自己——她发现她爱上了纪常兴,生值乱世,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许天上眷顾,会圆满她对常兴的心意。
夜风从河面上吹来,拂去一阵阵的热气,水香用手绢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手上提着的袋子里装着三瓶枇杷膏,站在粤东会馆前看着过往的行人,她知道依依受了伤来不了了,但她也要应程她的承诺,在这里等一等。一个穿着壮锦旗袍的年青女子从一辆人力车上下来,付了钱,婷婷娜娜地往她这边走来,原来竟是晓月。
水香还在看过往的行人,晓月到她身边问:“请问,你是水香吗?”
水香一愣,韩家二小姐她还是认识的,连忙说:“是的,你是韩依依的二姐吧。”
晓月说:“是的,依依有些事不能来,她托我来赴你和她的七日之约。”
“原来她还记着。”水香不便把她已知道依依受伤的事说出,把袋子递给晓月,“这是我制的枇杷药膏,送给她治她母亲的咳疾的,每次一汤匙,每天三次,早中晚饭后服。”
晓月接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便说:“谢谢!”将钱递给她,“这是依依让我给你的,她知道你是送她,但也不能白要。”
水香连忙推辞:“不,不,你快收起来,我不要钱,她太客气了。”
晓月还是塞给她:“收下吧,并不是依依客气,她说她不能欠你,但就算给钱,这份情份却还是欠下了的,她会记着你的情。”
水香只得将钱收下,晓月伸手叫了一辆人力车,上车而去,水香看着她去远了,才从粤东会馆的码头到河边去,今晚水月楼停泊在那里。她没有想到依依记着她与她的约定,她来不了,便让自己的姐姐来,她知道她是重诺的,这样的依依靠得住。她在河边站着,看着朦胧的月色,岸上飘来草香,纯净而孤清,她真的不想踏上那条船,可是她不能不上,如果不上她就没有活路,她好向往岸上的人们,哪怕老迈哪怕每天卖一槽豆腐两筐豆芽的清贫生活,也是干净的,她真想跳进河里把自己洗个透沏,但此时的自己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因为她离不了水月楼。
岸上水上,都没有她的活路,一阵悲从中来,她无声地呜咽。嬷嬷从船窗伸出头,往岸上扫了一眼,看着水香站在岸上,喊她:“水香,怎么在岸呢?快上船来,客人要听你唱小曲。”
水香擦了一把泪水,响亮地应了嬷嬷一声,跳上舢板上船去。
依依在屋里走来走去,每天早晚她都这样走活动筋骨,今晚比前两天轻松多了,月罗的药膳和药膏让她内外兼治,伤势好得很快。再休息两天要回家去看母亲一趟,再不回去母亲查起来她要露馅的,她知道自己母亲的能耐,彤州鲜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晓月开门进来,向依依举着袋子,说:“你给了水香什么好处啊,这可是最最上好的枇杷膏,拿着一路上香得我都流口水。”
依依也闻到袋子里散发的枇杷膏了,晓月把袋子放进柜子里,免得被老鼠啃了。因为母亲的咳疾,竟有两个人亲自熬枇杷膏给她,依依很是感动,待伤彻底好了,她一定重谢他们。
何予笑对依依说:“袁旅长给你枇杷膏,是被你的孝心感动同时也有儿女情感在,而水香,她必有要事求助于你,到时你是帮还是不帮?”
依依不加思索地说:“若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帮。”
“你可真仗义,风尘女子的关系杂了,谁知道她要你帮她什么,这水香可不是简单人物,她必筹划了很久,注意了你很久。”晓月说。
依依自己倒了杯水,举到眼前看着:“姐,谁都希望自己象这杯白开水,纤尘不染的,可生活会不断地把各种杂质、颜料加进去,白开水变了色也变了味,但只要它不腐不臭,它就会更有生活的味道和韵味,我更喜欢加了颜色却散发着岁月风味的水,厚重、悠久弥香,我想水香就算有目的也不会害我,若我能帮我也必帮她。”
何予问她:“你相信水香卖艺不卖身吗?”
这问题大了,欢场中的女子能守住最后底线的差不多是神话了,就算守住也得是头牌,不用卖身也能给欢场招客,对嬷嬷有利用价值,一旦年老色衰了,没有客人了,没有了生活来源,不卖也得卖。这事见多了,两三年便有,因为总有年华老去的妓院头牌,寻不到出路被嫖客骗无法从良继续卖笑的,根本就没有资本再谈什么底线了。
依依想了一会,郑重地说:“相信,至少现在为止,她是真的卖艺不卖身。”
晓月点头说:“嗯,这话实在,我也相信她是真的卖艺不卖身,但再过三五年就难说了。”
“所以,不用想我们也知道她想要依依帮她什么了。”何予先知先觉地说。
依依捧着自己的脸,笑向晓月和何予:“若我是男人,会不会有一段惊天动地的风月故事?”
晓月和何予哈哈大笑起来,若是平时依依定会与她们笑闹一翻,只是现在她连大声点笑都不能,只能握着左臂陪着她们笑。
袁子墨站在望江亭上看着对岸灯火如萤的彤州城,依依的伤痊愈了大半,他放心了,而庞伟出乎意料地加入了上八区游击队,奔了个好前途,虽然艰苦前程却是光明的。一条船从上游慢悠悠地顺流而下,船头上放着马蹄灯,映在河中成流动的灯火,船夫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悠闲地划桨,以水声为节奏唱着:
丽江美啊!
双龙抢珠白马吟,
玉带绕城木棉红。
春来江草绿,
艾叶香满屋。
黑糍粑呀黄金粥,
唇齿留香滋养身,
一杯米酒道不尽啊!
——丽江美!
子墨被他的歌声感染,手扣在栏杆以和之,只是河下的船夫并未知。彤州处在西南大通道的水陆交通要塞上,天南地北的商贾经过这里,在这里做短暂的居留,将货物与本地物品交流,进行商贸往来,使这里生意异常兴隆,因货运需要而建的码头从白沙街到关帝巷就有十几个。各地的文人墨客到这里又被这里的南方边关风情所吸引,在风景名胜处的崖壁上留下墨宝,小小的彤州城竟也享誉宇内。
昨天易诚老板给他们送来了一车下冻米,“下冻好细米”果然名不虚传,煮饭或煮粥都好,不用配菜只吃米饭都香,有些士兵盛了饭连菜都不夹,端了饭碗就细嚼慢咽品味米香去了,他更是每天早上一碗下冻米粥,什么菜都不用了。这里的小调更是别有风情,带着闽南的调调,家长里短地娓娓道来。他最喜欢晚上站在这临江的亭台上,看对岸的夜色,听从河上传上来的小曲声,享受没有硝烟的夜风。
只希望它能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和平,从血与火中滚爬过来的他知道,这样宁静的夜晚在这里没有多少天了,而依依却让他坚信,必有一群热血青年出来捍卫这座城市的和平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