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断发——手帕
六个人,六种书法,六句随心而题的话语。少年时,心中的一点儿念想,化为墨水,点在白壁上,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临江仙会因这些字迹再一次名动天下……
安临分院的校场依着九苍山地势,广阔无际。夏日休沐的日子,粉绿草地上扬起马蹄,马蹄声在一片竹林前逐渐消逝,取代的是谈话声。
洛瑾道:“从洛都到临安,快马加鞭,三日可到,可我们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个月。”
郑迟道:“还不是一路过来,什么都干了。”
李小妹道:“义教,打猎,义诊,架桥铺路,活像行军。”
洛瑾道:“修习武艺,不就要行侠仗义。”
洛珏道:“这是学有所用。”
李慎道:“武艺这块,在安临分院,每位学子必学五御五射。另外开设剑术、阵法、马术等科目,学子自选两门学习。一月一考校,三日后又是考核的日子。不如我们今日自己先练习。”
李小妹道:“五御五射人人都学,不如我们比比自己另选的科目,我要比阵法!以这竹林为战场,竹叶为兵马,谁敢来?”
郑迟举起佩剑,道:“我应战。”
“你凑什么热闹!谁要和你比!”
“这六个人,除了我,谁从小在军营里打滚?”
“打滚谁不会?”
“你……”
李小妹和郑迟一如既往打嘴巴官司,两人的比试定了下来。
洛瑾道:“又又,你陪我练习耳力。”
张更扭头看他,“这是剑鸣山庄的启蒙活计,还要我来训练你?”
洛瑾随意将剑抱在怀中,“逍遥医的银针出神入化,还像以前一样,我蒙眼,你放出银针,看看我能接住几根。”
李小妹挠挠下巴,道:“那这样,就是让姐姐和公子比吗?公子的剑术谁比得过?姐姐可是女孩子。”
洛瑾道:“浥尘,要不,你们各自练习去?”
郑迟道:“公子的剑法洛都闻名,洛姑娘的剑法是天健堂启蒙。两相比较,值得一观。”
李小妹踩他脚,“多事!”
郑迟咬牙切齿,“你是洛姑娘的妹妹,你就不能学学人家的温柔。”李小妹回敬他一个白眼。
张更走向洛珏,“比什么比呀。来,逢君,还是我陪你。洛大,你随浥尘练去。”
洛珏摇摇头,“又又,你还是和兄长切磋。不然,他惦记着呢。”她又向李慎一揖,“既然同开男学女学,同窗之间切磋,点到为止便是,请公子不吝赐教。”
李慎心想,洛姑娘莫不是要趁机出气?但嘴上仍旧道:“请洛姑娘手下留情。”
洛瑾、张更在一处席地而坐。
李小妹抢了一个风水佳地坐下,郑迟也坐到她身边。
李小妹推他,“你坐过去点!别挡着我看姐姐。”
“你看你姐姐,我看公子的剑法!”
“这儿是我先来的!”
“这安临分院又不是你开的!”
“你怎么蛮不讲理!”
“好像你很讲理似的。”……
李慎、洛珏二人各自拔剑出鞘,过起招来。青青竹叶,素素衣衫……
张更手上掐着一根青草,“我服了逢君,切磋剑术,上下翻飞,愣是没有听见她身上的铃铛响一声。”
洛瑾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
李小妹捶捶郑迟,“看看看!我姐姐那剑法多流畅!”
郑迟躲开,“我觉得公子的剑术更加行云流水!”
“姐姐更轻柔!”
“公子更温和!”
“你家公子什么都好!”
“这话别乱说,公子是洛都双公子。”
“哼!我家——姐姐才是最好!”
“一天到晚,你姐姐东,你姐姐西,亏得洛姑娘那么好的性子,不然的话……”
李慎、洛珏没有理会四人的谈话。
李慎实处一个剑锋,洛珏转身,长发飞起,擦过他的尖端,一缕青丝自剑端落下,李慎心中一惊,手上动作暂时停住。
洛珏已经转回,一柄长剑直指李慎方向,她在距离他的剑锋一毫之处停下,轻柔一声:“公子,专心。”
李慎回神,“抱歉。”这一小小的停顿,除了二人,其余人不知。
二人切磋到了尾声,各自收剑。
李慎握着剑鞘的手一松,剑鞘落地,他俯身去拾起,手指将草丛中的一缕青丝挑入手心。
晚间,李慎先回到住处,洛瑾未归。他从袖中拿出那一缕青丝,不住叹气,心中默念,洛姑娘今日剑法稳妥,没有一丝一毫威胁之意。我却……却……真是!女子青丝,哪能轻易损伤。斩断青丝,本已不对。任由青丝零落成泥,更是不对。可这拾回来,怎么办?他看看燃着的烛火,烧?不行,不吉利。他思索间抬起袖子,一只荷包滑落,他立刻拾起,上面绣着几朵桃花。他想到,南林寺中有习俗,信男信女将入荷包悬挂祈福树上,可求一世平安,心想事成,便这样吧。如此思量妥当后,他将青丝放入荷包中。
一日,安临分院女学居所,李小妹缩在被子里,身子不停地扭来扭去,“姐姐,我难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洛珏正在外间照看水壶,“又不是第一次,你至于吗?”
“不管多少次,都疼啊!下辈子,我不要当女孩子了!呜呜……”
洛珏用毛巾包裹着水壶提手,将水倒进水杯,热气缭绕,她又从一只小巧的青瓷瓶里取出一枚药丸,放进热水里,等药化开,“你不记着日子吗?昨天还下河?那水多凉!”
“我这个一直不准呐!”
洛珏看杯中的药丸已经化开,便拿着向里间走去。
李小妹从被子里露了脑袋,“姐姐,救命呀!”
洛珏将水杯递到她面前,“喝热水。”
“有你这么哄人的吗?”洛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李小妹撇撇嘴,伸出手臂,接过杯子,趴在床沿,喝了一口,“好烫!诶,这水里有药呀。”
洛珏走到对面自己的床边坐下,床上放着一只小桌子,桌子上放着绣花绷,绣花绷上固定着绣了一半的手帕,她拿起绣花绷,捻起绣花针,“又又给的药丸,用热水化开,服下可以缓解疼痛。”
“我这果真感觉好多了。那我以后,每个月这几天都不怕了。”
“你还是自己当持着点,记好日子。”
“行行行,一定记着。”李小妹将喝空了的被子放在床边的凳子上,裹着被子躺好,“姐姐,逍遥医对你,可真是无微不至。”
“医者仁心,推己及人。”
“这话也没错,逍遥医自己可不就是女孩子。”
“姐姐,我要。”
“什么?”
“手帕。我们要是认识早一点,就是手帕交了。”
洛珏手上针线未停,“现在也不晚。”
李小妹的眼睛如小白鹿,“奖励我没有太晚认识你,姐姐送我一块手帕呗,我要梅花的。”
“黑色的吗?”
“啊?黑色的梅花,那是《墨梅图》,我要红色。”
“你耳朵上的梅花是黑色,我还以为你喜欢。”
李小妹摸摸耳朵,“这是未城的风俗,女孩满月的时候就打耳洞,那时戴的是茶叶杆儿。后来我大了,外婆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的花儿。我喜欢红梅,但一点红梅再耳朵上,远远看着还以为我受伤了呢。我就和外婆说,来一朵黑色的梅花。”
洛珏不免勾唇,“你这个小朋友,自小想法与众不同,你的家人都还顺着你。”
李小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我最小,当然都宠着我啦。嘿嘿,姐姐,我的手帕,红梅的,不要忘了哈……”
几日后,洛珏准备出门,李小妹追上她,“姐姐,等我,我也要去。”
“身子好些了?”
“嗯,好了。我去找了逍遥医,她也给了我药丸。可我不能白白要她的,就送了一包来自塞北的千灯香,这赶上她需要人手,就去帮忙。”
一行人一同来到安慈院。
张更的小胳膊随意搭在洛珏的肩上,她面对众人道:“我和逢君认识十年了,每次我来安临,但凡义诊,逢君都来帮忙。你们也要帮忙。”
李小妹道:“逍遥医,你真行,你把姐姐捏在手里,谁敢不帮你。”
张更放开逢君,拍了她一下,“逢君又不是人质。”
李小妹摸摸被张更拍了一下的地方,“你下手轻点。——本来就是,逢君来帮你,洛大是她哥,我是她妹妹,我俩都要帮。公子和洛大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他因为洛大也帮忙呀。小郑嘛,公子的追随者,公子帮,他当然要帮。”
洛瑾道:“就你聪明!”
各人各自去忙活。
洛珏蹲在地上,一个孩子站在她身边,她左手轻轻挽着他的肩膀,右手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月,“这是什么呀?”
那个孩子回答道:“太阳。”
“白天的圆形是太阳。晚上,圆形是什么呢?”
“月亮。”
“答对了。还记得刚刚教你的诗句吗?”
“小时……”
“再读一遍,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
“答对了。还记得刚刚教你的诗句吗?”
“小时……”
“再读一遍,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李慎再离她不远处,听得她的声音,情不自禁转头去看,洛珏的背影落在她眼中……
李慎转头,继续帮病人包扎伤口,旁边的小朋友端着一碗药泼在他身上,“哐嘡”一声,碗碎了,小朋友哭了起来。
在洛珏处的小朋友赶紧去看,洛珏也站起身看向这边。
“呜呜,哥哥,对不起。”
李慎温润一笑,“无事。”
“哥哥,你的衣服脏了,我帮你洗吧。”方才和洛珏学诗的小朋友说。
“真懂事,这点小事,哥哥自己来就可以了。”
洛珏看着这番情景,也微微一笑。
一场暴雨落下,安慈院管事对张更道:“张宗主,这既然已经下雨,人不留客天留客,请您和几位公子姑娘各位去饭堂用些饭菜吧。”张更同意。
众人拿着伞,准备往饭堂走去,几个小朋友也跟着他们。
洛珏慢慢撑开伞,扶着那位念诗说完小朋友的肩膀,缓缓走着。
小妹握着伞抦,直接甩开,撑到头顶,开步走,那位泼了药碗的小朋友追着她跑。
饭堂里,六人和几位小朋友围坐一桌,洛珏食量浅,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送回。她看见门口闪过一个人的背影,和李小妹说了一声,“我出去一下”。
夏季暴雨已停,长了青苔的石阶上早已布满雨水,屋檐上滴下点点豆大的水滴。
洛珏、秋娘站在屋檐下。
“又是下雨天。”洛珏感叹道。
秋娘道:“又是下雨天。当年,姑娘把你从安慈院领回去的那一天,就是下雨。那时还是冬日最冷的时候,积雪尤甚,那场雨倒是把雪化了。”
洛珏嘴角露了一丝笑容,“秋姨,以前,我喜欢下雨天。因为,我不用去习武,也不用学乐。师父会和我一起烹茶,一起谈诗,一起下棋。可师父走的那日,是这样的暴雨天气,我真的害怕。”洛珏闭了闭眼,“秋姨,师父……从安慈院把我接回。这些年,一直到她走的时候,都不告诉我。是觉得?我是拖累吗?”
“姐儿!你怎么这么说姑娘!姑娘为了你,什么都搭上了!”秋娘一时语气着急。
洛珏眼眶湿润,“我知道。若没有我,师父一生无忧。我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秋娘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姨刚刚话说重了。孩子,苦了你了。姑娘本意就是一生不告诉你,你就不会忧愁。”
洛珏站好,从怀中拿出一枚荷包,上面绣着“落花时节又逢君”。她轻轻抚着上面的字,“这荷包,是师父一针一线缝的,这句诗,是她用心血绣成的。自我成为她的徒弟,她就把这个荷包放在我身边。师父说,里面是清云寺的平安符,她特意为我求的,能护我一世平安喜乐。还说,这荷包的封口缝住了,打不开的。也不能打开,打开了就不灵了。我听师父的话,从来没有想过打开这个荷包。果然,打开便是天旋地转。”
“三年前,姐儿打开了这个荷包,一夜未眠。第二日,义无反顾和洛宗主去了洛都,能告诉姨原因吗?”
洛珏轻轻抚摸荷包上的诗句,“那时,没了师父,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师父的骨灰,一半挥洒清云山,一半在洛水,洛水,流向洛都呢。‘落花时节又逢君’,这是师父的期盼吧。”
“姐儿不是为了自己去洛都?”
“不是。师父说过,‘洛都虽好,居大不易。’我怎么会忤逆她的心意。可这句诗,让我……”洛珏摇摇头,“我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尽孝。也不知去洛都,是否错解了师父的意思。如今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洛珏与秋娘话别之后,张更等人饭毕,六人一同踏上回去的路。山间的石板路上,雨水未干。
李小妹挽着洛珏的胳膊走在最前方,郑迟跟随二人之后。
李小妹掩着口,在洛珏耳边悄声道:“姐姐,和你说个好玩的事情,我刚才……”她转头,看见郑迟,“小郑!你干嘛!女孩子私房话你也偷听!”
“这路不是你家开的吧?我走哪里你管得着吗?”
那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呀?你不是最崇拜公子吗?现在洛大和又又在聊天,你正好和公子唠嗑去!”
“你老扯公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