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蛇精

百年看到一个黑影朝泵房走来。他知道那黑影是谁，瞧他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是谁。他走路的模样窸窸窣窣的好像一条地上爬的蛇。百年感到那人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百年讨厌那人老是睁着一双自以为看透一切的眼睛。百年不想理他。百年蹲在离泵房大约十米远的一条坎边，抬头望天。夜空中缀满了星星。月亮很细，像一张白纸飘浮在星河中。百年觉得这样的天空好像有一股子吸力，会把他吸上去。他这样一想就感到自己变得像羽毛一样轻，晃荡在空气中。空气中有一股雾样的东西缠绕着，百年感到不但自己，连周围的景物都飘浮了起来。

“百年，值夜呀。”

那人已站在百年前面。他把目光从天空收回，用一种他能表现出来的最冷的眼神打量那人。那人递给他一支烟。百年平时不抽烟，这会儿他接住了。那人点上了火，蹲在百年身边。

“捕蛇阿四，你他娘的又去和你的白娘娘会面？”百年尽量装得懒洋洋地说。

“嘿嘿，你真会说笑话。”

“他们说你去山里不是去捕蛇的，而是去同蛇精睡觉的。”

“哪里有什么蛇精呀，我巴不得有蛇精呢。”

“他们说你不结婚是因为有蛇精陪。”

捕蛇阿四的兴趣显然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一直频频朝泵房那边张望。泵房的窗口黑乎乎的，好像夜色都是从那里渗出来的。

“小爱睡了吗？”

百年听了这话，脑子热了一下。他早已知道捕蛇阿四会问这事。他拐弯抹角来到泵房前就为了打听这事。

“不知道。”百年轻轻地说。

百年的心有点儿虚，感到捕蛇阿四眼睛贼亮贼亮地盯着他。

“你没去看看她？”

“没有。”

“真没去看过她？”

“有什么可看的。”

百年提高了嗓门。他感到脸烧了起来。幸好在夜色中，捕蛇阿四看不见。

捕蛇阿四站起来，朝泵房飘去。烟头的那颗火跟着他，像是他身边飞舞着一只巨大的萤火虫。他踮起脚尖，把头贴往窗口。他的头浸灭在窗口的黑色中。一会儿，他退了回来。

“什么也看不见。她没事吧。”

“会有什么事？她可能睡了。”这会儿百年有点平静了。

“我担心她会想不开。”

“没事，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她想寻短见也找不到办法。”

“那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捕蛇阿四总是这么夸张，百年不想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他不想再理他了。

“这娘们太傻，她干吗要回来呀。瞧，被抓起来了不是？不过她总是这样傻里傻气的。你真的没去看过她？”

百年恶狠狠盯了捕蛇阿四一眼。

“我记得小爱以前待你挺好的，以前你们天天待在一起的。”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这世道，以前你们这么要好，现在她被关了起来，你却看守着她。这世道。”

百年觉得捕蛇阿四这句话还像人话。

捕蛇阿四狠狠地抽了口烟，那烟头发出强烈的光芒。他缓缓地吐出一口烟，脸上突然布满轻浮的笑容，他低声地问：

“你们几年前不是私奔过吗，她这么风骚，你一定占过她便宜吧？”

“你他娘的别开玩笑。”百年的嗓子突增提高了，他感到四周亮了一下，仿佛他的声音如闪电把周围照亮了，“我那会儿多大呀，才十五岁，私奔什么呀。”

“你急了，你急了是不是？开个玩笑而已。”

捕蛇阿四满足地看了百年一眼，掷掉了烟头，站了起来。他说他得干活去了。百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他把烟头按在泥土上。他听到泥土嗤的一声，烟头就灭了。

捕蛇阿四湮灭在夜色中。捕蛇阿四留在空气中的气息一下子消失无踪，就好像捕蛇阿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也许他这会儿变成了一条蛇，正在地上爬来爬去呢。百年不知道捕蛇阿四为什么每天晚上去山上，捕蛇阿四的兴趣好像不在捕蛇上，他每天清晨回家时常常两手空空的。这是一个谜。村子里关于捕蛇阿四的传说很多：有人自称在林子里见到过捕蛇阿四和两条大蟒蛇睡在一起；有人则说曾看到捕蛇阿四同蛇跳舞，蛇跳舞的样子像人一样；还有人猜测，捕蛇阿四家养着的那条毒蛇到了晚上变成一位美女同捕蛇阿四睡。百年不相信这些说法。他认为这只是村里人在嘲笑捕蛇阿四。

泵房里传来了敲击声。是手指敲击木门的声音。百年想了想，向泵房移去。他来到门边时，敲门声停住了。百年想，里面的人知道他已站在门边。

“什么事？”百年的声音听上去很冷漠。

“百年，是你吗，是你在看管我？”

“是我。”

“刚才同你说话的人是谁？”

“捕蛇阿四。”

“你们说话时我听着呢。”

百年站在门边手足无措，就好像这会儿他在相亲，许多人看着他似的。他眼前出现门里面那人的形象。和她形象连在一起的是她暖烘烘的身体。那暖烘烘的气味似乎正从门缝里钻出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热。他想回到十米之外的坎上去。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

“没事，我只想同你聊聊。”

百年没吭声。

“百年，你找个地坐下吧。”里面的人要求道。

百年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夜这么深，除了捕蛇阿四这样的夜游神，不会再有别的人深更半夜出来。他用手拂了拂门边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

“百年，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个坏女人？”

“我不知道。我只管值夜。”

“百年，我不该来看我爹的，可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听人说，他们把我爹关到捕蛇阿四的蛇笼子里和毒蛇待在一起。我听人说，毒蛇在一边吐着芯子，喷着毒汁，我爹吓得小便都失了禁。他们不可以这样对待我爹呀，我爹是个老革命呀，他可是一个游击队员呀，他怎么会是一个反革命呢。”

“我不知道，我搞不清楚。”百年说。

这阵子百年对村子里发生的事感到非常震惊。几天前他看到小爱爹和蛇一起被关在笼子里。小爱爹躲在笼子的角落，用手蒙着头，恐惧的眼神从手臂间透出来，整个人像风中的一个草垛，在瑟瑟颤抖。百年感到很悲哀，一个威风凛凛的人被折磨成了这样子。百年想，如果他落到这般境地，他宁可被毒蛇咬死或干脆自杀，这样活着还有什么劲。这阵子他见到的事情把他以往所接受的一切砸了个粉碎，他感到自己好像也被砸碎了。他的脑子十分混乱。

“可他们不让我见爹，他们说我是来搞反革命串联的，他们把我抓了起来，还给我挂了双破鞋。你都看到了是不是，你不会认为我是坏女人吧？”

“我不知道。我不应该同你说话，小爱。”

泵房里面突然传来哭声。哭声来得很突然。刚才小爱的声音还算平静，她却突然号啕大哭起来。这中间没有必要的铺垫。

“百年，连你也认为我是个坏女人，百年呀……”

“你轻一点，你这样嚷嚷，让人听见多不好。”

“百年，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的呀。”

“你还是轻一点吧，求求你了。”

“连我爱人现在都冷淡我了，这是怎么回事呀？”

“我不知道。”

小爱还在哭，不过哭得比刚才轻多了。百年觉得自己不该离泵房太近，他打算回到老地方去。他说：

“你早点睡吧，明天他们还要审问你呢。”

“我睡不着。我奶涨。”

百年的心头热了一下，眼前浮现小爱走路的样子，两只饱满的奶子一耸一耸的。

“宝宝肯定饿了。我知道的，我奶涨了，宝宝就饿了。”

“噢。”

“我奶水足。宝宝吃不过来呢。我多出来的奶都给他爹吃了。”

百年感到头晕，心跳好像突然加快了，心跳声很响，好像身体里开动着一辆手扶拖拉机。他感到下身发热。

“我涨死了，我睡不着，我只好自己挤了……”

百年想赶快从泵房门前走开，他却迈不开步子。里面的人还在自顾自说话。

“百年，你一定还在恨我吧。那回我不该给你一个耳光的。百年，你那么小的孩子不该那样的，我怕你变坏呢。再说，百年，那时我已经有对象了呀……”

百年不想再听下去了，他几乎是逃离泵房的，就好像泵房是一个危险地带。

百年蹲在离泵房十米远的土坎上，满脑子都是小爱的乳房。百年见过小爱的乳房，雪白粉嫩的乳房，娇艳迷人的乳房，令百年心惊肉跳的乳房。小爱比百年大六岁，他们是邻居，小爱喜欢带着百年到处玩。假小子小爱出嫁前玩得很疯，她喜欢同小伙子打闹。小爱还爱出汗，一玩得高兴就汗流浃背。小爱回到家里，要换衣衫。小爱一惊一乍要百年转过身，不许偷看。百年还是偷看了几回。小爱的乳房那会儿没现在大，但让百年涌出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

百年的眼前小爱的乳房像花朵一样在黑暗中开放，百年被刺激得头有点儿大。他感到自己的脑子被搅成了一团糨糊，昏天黑地的。百年有一种罪恶感，觉得自己的革命意志太薄弱了，糖衣炮弹还没有投向他，他倒是先被击倒了。他从水沟里捧起水，洗了把脸。他清醒了点，不再把眼前的乳房想象成花朵，而是把乳房想象成捕蛇阿四的毒蛇。他觉得眼前的东西会像蛇那样张开血盆大口然后把他吞噬。

午夜的时候，泵房又传来了敲击门框的声音。听到敲击声，百年的心就狂跳起来。他感到他的心脏就像一只打架的拳头，来回奔突，像是要把他的胸腔撕裂。那声音其实很轻，但他听来却像平地惊雷。他保持紧张的姿势足足有两分钟。

一会儿，敲击声再次传来。百年已有了一些准备。他准备问问她究竟有什么事。他知道如果他不去问她，她会一次次敲下去的。百年知道小爱的脾气，她他娘的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但如果小爱提出非分的要求百年是不会答应的。百年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可不想被糖衣炮弹击倒。

“你又有什么事？”百年的声音有点居高临下，好像他这会儿正在批斗会上。

“百年，我想小便。”小爱说。

百年的小腹流过一阵暖流，全身没了力气。他有气无力地说：

“泵房里面不可以吗？”

“这么热的天，泵房又那么小，要臭死人的呀。”

百年本来想拒绝的，可他实在很难拒绝。他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好久他才艰难地说：

“好吧，好吧，反正你也跑不了，我让你出来吧。”

他的嗓门有点干涩。

百年就打开了泵房的门。他不敢看小爱，觉得女人浑身雪白，像兔子那样白。他不知道是因为女人本来就白，还是自己的想象使她变白了。

女人窜入附近的草丛中。草丛在月光下呈灰色，像一堆去年留下的雪。百年没有去看女人，他告诫自己不能看。他知道一看就要出问题的。他想象草丛中女人的屁股，想象那流淌的水声，想象那水声如唱哑了嗓子的蛐蛐，有点儿幽暗。对一个未婚小伙子来说，听到或想象这样的声音是件令人窒息的事情。百年蹲在那里，感到双腿在直打哆嗦。

时光好像凝滞了。他脑子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涌出不祥的感觉，他意识到可能出事了，背部一下子惊出一摊冷汗。他转过身向那草丛望去，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就好像窜入草丛中的小爱变成一缕烟消失了。

“小爱，小爱。”

百年紧张地提着嗓门，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声。他冲入草丛，手脚并用，疯狂地拔开乱草，没有小爱的踪影。百年哇地哭了出来，哭得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他想也没想，高声喊了起来：

“来人呀，反革命破鞋跑了呀，来人呀。”

百年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他的嗓子这会儿已不受意识控制，嗓子里发出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声音。他的双脚也不受意识控制，在村子边的机耕路上狂奔。他模糊地意识到小爱可能正沿着这条路跑回自己的家。百年听到身后出现了杂乱的脚步声，知道他的叫喊起了作用，值夜的民兵赶过来了。他的意识完全瘫痪了。

他向道路的尽头冲去，好像成了夜色中一位仓皇的逃亡者。那边出现了一群黑影。这群黑影让百年感到绝望。他感到自己像一条自投罗网的鱼。他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他这条鱼，虽然他年纪不大，可这年头他见识得多啦，他们什么样的折磨人的方法都想得出来。他在高叫，他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这令他恐惧，这会儿他发出的声音是他唯一的依靠。

他快要接近那群黑影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和叫喊声。听到这声音他的心头竟涌出幸福的暖流。他们抓住了小爱。他松了一口气。他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一脸杀气地向人群冲过去。

百年拨开人群，来到小爱身旁。小爱抱头躺在地上。百年知道他们刚才应该用脚踢过小爱的头。这会儿他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百年，仿佛在怀疑是百年放了这个反革命破鞋。百年抓住小爱的头发，狠狠地给了小爱两个耳光，骂道：

“你哪里逃，你哪里逃。”

小爱躺在地上发出尖叫。百年不肯放过她，用脚狠狠踢小爱的腰肢和屁股。小爱的身子在不住地痉挛。百年的眼中露出疯狂而残忍的光芒。

百年由于太过用力，胸腔起伏，气喘吁吁。他感到特别疲劳和沮丧。他发现人群后面有一只粪坑，就冲了过去，拿起粪坑里的一只施肥用的勺子，舀了粪便，把粪便倒在小爱的脸上。小爱呜咽了一声，就呕吐起来。

“看你往哪儿逃。”百年恶狠狠地骂道。

百年干完这一切，扔掉粪勺子，向村子里走去。他脸色苍白，失魂落魄，走路的样子就像一张随风飘荡的纸。他走了几步，靠在路边的一堵墙上，一股酸水从他的嘴中像瀑布一样冲了出来。他呕吐了。

捕蛇阿四往往是在早晨五点钟光景回到村子里的。有时候他会捉一条蛇回来，有时候则什么也没有。这天，他哼着小曲踏进村子时发现村尾百年家围着一大帮人，有一个老女人在哭，人们在议论着什么。这会儿捕蛇阿四精神很好，虽然一夜未睡，但他看上去没有一点疲劳的感觉。因好奇心驱使，他打算去打听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

哭泣的人是百年的母亲。她一边哭，一边像唱山歌那样诉说：

“他才十九岁呀，还没做过人呀，他就寻短见了呀。他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呀。百年呀，你走了娘还怎么活呀……”

捕蛇阿四感到非常奇怪，他朝百年家望了望，发现百年正直挺挺地躺在一块门板上。捕蛇阿四问：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有人说：“百年犯了错误，上吊自杀了。”

捕蛇阿四说：“这怎么可能呢，我刚刚还见过他。我进村的时候，百年在泵房外独个儿哭呢。我问他为什么哭，他还不肯说。”

那人说：“捕蛇阿四，你这是在说梦话。”

捕蛇阿四说：“我没做梦，我整夜没睡，怎么会做梦，我几分钟前真的碰到过百年，他在哭呢。他哭得很伤心呢。”

那人开玩笑说：“你碰到的一定是蛇精，是百年变的蛇精。”

2001年10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