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中短篇小说集(套装4册)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水鬼

每天晚上村里人吃过晚饭就拿着账簿到生产队队部记工分。男人干一天活是十个工分,女人是八个工分。队部灯火通明,男女挤在一块,男人趁机放肆捏女人的屁股,女人轻浮撒野,捏男人的裤裆,捏得男人杀猪似的叫。大家都起哄。队部每天晚上总是很热闹。

喜欢安静的男人则站在队部门外,抽自制劣质卷烟,吐出的浓烟在昏暗的路灯灯光里缠绕。门外的男人见根土朝他们走来,开根土的玩笑。他们总是和根土开玩笑。玩笑虽然隐晦,但谁都听得出来,他们在暗示根土的儿子不是根土生的。

最初他们开这样的玩笑时,根土没当回事。他们说得多了,根土就介意了。无论如何这话刺心戳肺。根土上完工分,不再在队部逗留,做贼一样快步地离开队部。他怕听到更难听的话。

根土家在村尾的一个池塘边,是两间旧式的木结构楼房,已十分破旧,但在这个村里,根土的家算是富足的了。根土来到自家门口,心情很不平静,为了平息自己心情,他在池塘边的埠头坐下。他想,他们为什么总是这么说呢,也许他们这么说有根据呢。这样一想,屈辱从心底涌出。

他看到自己的女人正在屋子里洗澡。女人洗澡总是不关灯,还让窗户敞开着,他们只要站在池塘边就能看到女人雪白的一段肉体。根土多次提醒女人洗澡时要关灯,女人总是把这事忘记。根土恨恨地骂,怪不得他们说我乌龟,臭娘们总是给我丢脸。

一块石头落入池塘里,溅起的水花溅了根土一身。根土猛地站起来,警惕地看周围的动静。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从池塘边的杨柳树后钻了出来。是儿子卫彪。

卫彪说:“爹,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以为是谁呢。”

根土没回答儿子的问话,说:“你躲在树后干什么?”

卫彪说:“爹,难道你不知道,娘洗澡时,老是有人偷看,我躲在树后是不让他们偷看娘洗澡。他们偷看,我就用石头砸他们。”

根土看着儿子,用手摸儿子的脑袋。根土在辨认儿子像不像自己,越辨认根土越糊涂。他想象儿子像福万时,儿子就像福万,额头像,眉毛像,眼睛也像;当他确信儿子就是自己所生,觉得儿子就像自己,不但眉毛、额头、眼睛像,连鼻子、嘴巴也像。他的眼泪无缘无故地掉了下来。

卫彪说:“爹,你怎么哭啦?爹,谁欺侮你啦?我替你报仇。”

根土摸了摸卫彪的头,说:“你小小年纪怎么替爹报仇呀?”

卫彪说:“谁要是欺侮你,我就用石头砸他家的瓦片,让他们家漏雨。”

根土说:“没人欺侮我,谁会欺侮我呢?”

父子俩走进自己的家。女人已洗好澡,端着一盆脏水从房间里出来。

儿子说:“娘,爹刚才偷看你洗澡。”

女人没理儿子,看着天自言自语地说:“台风季节快到了。”

根土对孩子说:“台风来了,江水就会跟着涨起来时,你福万叔叔就快要来了。”

根土不由得瞥了女人一眼。

大概刚洗过澡,女人脸色红润。她说:“福万真是个怪人,回去后也不给个音信,大半年无声无息的。”

儿子卫彪一直低着头,不看爹,也不看娘,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恶狠狠对娘说:“娘,福万这小子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家啊?”

女人说:“你这孩子怎一点礼貌也没有,福万叔没亏待你,每次来都带给你很多吃的,你这样叫他,太没良心了。”

卫彪说:“我才不稀罕他的东西。”

像往年一样,福万在台风季节到来之前已住进了根土家。福万不是本村的,他是一个捞船的人,以打捞那些沉没的船为生。沉了的船需要打捞上来,船主人出钱请福万打捞。村里人记不清福万是什么时候开始捞船的,只记得他每年八月就来到村里,然后住在根土家,在根土家吃住。等到台风季节过去他就走了。他刚来时根土儿子还没出生呢,如今根土儿子已经十五岁了。

福万进村时一大群孩子屁颠颠跟着他,福万每次进村口袋里都装着糖果饼干之类分发给孩子们的零食。福万站在桥头,把一把糖抛向空中。孩子们趴在地上抢糖吃。福万看着孩子们抢糖的模样,满意地向根土家走去。进屋时福万用手理了理他那头十分整齐油光可鉴的黑发。

根土的女人正在灶间,前几天她从集市买了一只鸭子,做成了酱鸭。福万没来舍不得吃,卫彪闹着想吃鸭肉,女人寻思着切一点蒸一蒸给卫彪解解馋。女人听到福万的声音,从灶间出来。见到福万,就把福万的包从肩上拿下,又替福万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

“来啦?根土前几天还念叨你呢。”

福万憨笑道:“来啦。”

根土和儿子卫彪从田里回来,根土和儿子都见到了福万。根土态度谦和地同福万打招呼:

“福万,你来了?”

卫彪黑着脸,看着福万,好像福万是个陌生人。

女人嘱咐根土,给福万泡杯浓茶。根土应声去灶间泡茶,走路动作僵硬。

福万蹲在卫彪前,一脸的高兴,说:“卫彪又长高了,像个小男人了。”

女人对卫彪说:“快叫福万叔。”

卫彪没叫。

福万从包里拿出几个滑轮,说:“卫彪,你不是想有一部滑轮车吗,我替你搞了三只滑轮来。”

卫彪朝思暮想希望自己拥有滑轮车,看到锃亮光滑的滑轮,他怦然心动,很想伸手接过来,嘴里说出的却是:

“我可不想要这东西。”

福万好像看穿了卫彪的心思,把滑轮塞到卫彪的衣袋里。一边的女人说:“这么大了还是一点规矩都不懂。”

卫彪似乎不愿意听到母亲唠叨,也没道谢,转身走出屋子。

福万笑眯眯地说:“小孩子都是这个样子。”

一条小河流过村头。河水平时十分平静。在台风季节水流十分汹涌,像一条追逐食物的蛇,迅速窜入江水之中。村头有一棵香樟树,卫彪发现强牯和萝卜在一起吹牛。强牯老是要挖苦萝卜,萝卜却总是喜欢和强牯玩。

卫彪向他们走去。他们看着卫彪,脸上挂着某种暧昧的幸灾乐祸的笑。萝卜显得更加夸张。卫彪反感萝卜这种自作聪明的样子。

萝卜不像强牯那样沉得住气,他说出了挑衅的话:“卫彪,听说你亲爹爹又来了。”

卫彪感到身体里的血液往头上涌,眼珠不由得绽出来。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卫彪说。

萝卜看着卫彪的表情,有点胆怯,硬着头皮轻声说:“听说你亲爹爹又来了。”

萝卜还没说完,卫彪已从路边捡起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向萝卜奔去。

萝卜见状,掉头就跑。卫彪紧追不舍。

萝卜跑进一条巷子,卫彪追进一条巷子;萝卜跑过一座桥,卫彪也跟着过了一座桥;萝卜窜进田野,卫彪也奔赴田野。萝卜又跑到小河边,却发现没处可逃了,于是只好停下来回头看着追过来的卫彪,以及卫彪举过头顶的那块巨石。萝卜脸色苍白,眼含惊恐,腿一软就扑通跪了下来。

卫彪使出所有的力气,对准萝卜,抛出石块。石块飞过萝卜的头顶,落入小河中。河水激起巨大的浪花。

萝卜吓得魂都没了,跪在那里不停地颤抖。

卫彪跑过去,给了萝卜一脚。萝卜滚入河水之中。卫彪说:

“看你下次再敢胡说八道。下次再胡说我就杀了你。”

一家人围坐在那张老式的八仙桌边吃饭。根土的女人不停地替福万夹菜,福万脸上露出憨笑。

这猪肉是福万今天早上买来的。福万注意到根土没把筷子伸向那碗肉,根土不声不响低着头吃着饭。福万往根土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肉,笑道:

“根土哥,你吃。”

卫彪不客气,筷子毫不迟疑地往肉碗伸。女人见卫彪这贪相,骂:

“卫彪,你明天不做人了吗?你吃一碗饭却吃了三块肉。”

福万说:“孩子正长身体呢,得多吃一点长得快。”

卫彪吃完最后一口饭,又夹了一块肉塞到嘴里,把碗一堆,说:

“福万,我要跟你学捞船。”

卫彪这样直呼其名,还是让女人既吃惊又尴尬。

根土听了卫彪的话,啪地把筷子放到桌上,把卫彪拉到门外。

根土说:“你刚才说什么?”

卫彪说:“我要跟福万学捞船。”

根土说:“你哪根神经搭错了,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学捞船。捞船这行当是可以干的吗?这是性命活!不管水多冷你都要一个猛子扎下去把船捞回来,今天活得好好的,明天就可能出事了。这些不去说它,即使能保住命,你这辈子也完了,没人肯嫁给你,你只能一辈子打光棍,就像福万一样,做老光棍。”

卫彪说:“做光棍就做光棍,我不想要女人。”

根土说:“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福万和女人也出来了。

女人说:“根土你不要吓卫彪,他想学就让他学吧,他就一时起性玩玩,又不当真,要娶老婆的时候不干不就完了。”

福万对卫彪想学捞船一事很满意,他说:“根土哥,让卫彪学几天吧,小孩子又不当真的。”

福万又讨好地对卫彪说:“卫彪,捞船的学问大着呐。”

卫彪没理福万,对根土说:“爹,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根土生气道:“卫彪,你如果学捞船,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我就不是你爹。”

根土挑起放在院子角落里的肥料桶,到田里去了。

马上就要进入秋天了。这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屋顶上的野草早已晒蔫,苦楝树的叶子失去了光泽,河水和江水要沸腾了,手脚伸入水中,水表面像刀子一样切割肌肤,钻心似的烫。福万开始教卫彪关于捞船的技术了。

福万让卫彪沉入水中,并用手按住卫彪的头,看时间。他的手上有一只秒表。时间过去了五分钟,福万感到卫彪的头部传来上浮的力量,福万没松手,继续按着。卫彪憋不住了,开始在水下挣扎,河面泛起巨大的水花。等到时间过去六分钟福万才松手,让卫彪浮上来。

卫彪浮上来,不住地呕吐,水夹着秽物吐了一地。因为刚才憋气,他的脸发紫,眼睛通红,溢满泪水。卫彪一边吐一边骂福万:

“你他妈想害死我呀。”

福万捏住卫彪的脊椎穴位,用力按了几下,让卫彪深呼吸。一会儿卫彪才平静下来。

福万对卫彪说:“卫彪,憋气时间长很重要,这是干这一行的基本功。万事开头难,你今天在水下多待了一分钟,进步很大。憋气很难受,多练习就没这么难受了。”

卫彪白了福万一眼,没吭声。

福万说:“如果你不想学,就放弃吧,你爹不想你捞船。”

卫彪说:“干吗不学,我要学。来吧,我再练一遍。”

福万摸了摸卫彪的小平头,卫彪的头发硬,一根一根地直竖着。

福万说:“卫彪,你的头发和我的一样硬。”

卫彪说:“我才和你不一样。我的头发和我爹一模一样。”

福万说:“你的头发当然和你爹一样。”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卫彪说:“喂,你没有儿子吧?没有老婆你当然没有儿子。”

福万笑着摇了摇头,说:“干这行随时会淹死在水底,结婚就是害人。所以你爹不让你学捞船。”

江在村子的旁边。江和村子之间有一条堤坝和一片沙滩。堤坝上长满了芦竹,芦竹已经成熟,将在秋天枯黄;沙滩上种植着花生,村里人在花生地里劳作,他们必须在洪水到来前把花生挖走。江里船儿来来往住。一些水泥船没有马达,它们靠前面那艘装了马达的拖轮拉动着前行。一根长长的巨大的绳索联结着拖轮和水泥船。卫彪看到萝卜和强牯在江中游泳,他们向那绳索游去。一会儿他们攀住了绳索,水花猛地在他们攀住绳索的那一刻从他们的身体前跃起,他们的下半身跟着跃起,像水面两只飞翔的鸟。卫彪十分羡慕他们玩得这么开心,学捞船真他妈枯燥。

萝卜和强牯游回岸边,坐在离卫彪和福万不远处的一只废弃的破船上。他们朝卫彪练习的地方看,双手指指点点。卫彪猜得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一定对卫彪学捞船一事很疑惑,他们一定在猜想,看来卫彪真的和福万关系不简单。

卫彪一想这谣言就心口发闷,气不打一处来。

卫彪对福万说:“喂,我现在可以在水下憋六分钟了,你也应该憋一下给我看看,你真的能憋八分钟吗?”

福万说:“八分钟只不过刚刚合格,我最好的时候是十分钟。”

卫彪说:“你试试。”

福万把秒表给卫彪,脱了短裤,光着屁股跳进水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就钻入水中。卫彪用手按住福万的头。时间好像突然变得缓慢,正一分一秒地过去。秒表走了八分钟,福万一动不动,他的头发在水中像水草一样荡漾着。一会儿福万开始往水面上涌,卫彪使劲地用双手压住了福万的头。福万没有料到卫彪来这一手,使劲在水下挣扎。福万越是挣扎,卫彪越是按得用劲。福万的头像是被一块巨石压着,动弹不得。福万的双腿出了水面,福万的屁股也出了水面,福万的头却在卫彪的手中浮不出水面。福万使出全身的力量,试图挣脱卫彪,可他的头发被卫彪拉着,由于挣脱时过分用力,他感到头发被拉去一绺。大约过了一分多钟卫彪才放了手。福万于是像鲸一样一下子蹿出水面。水面上涌起一阵巨浪。

福万爬上岸,像夏天中暑的狗一样喘着粗气。福万一边喘息一边警惕地看着卫彪。卫彪的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卫彪说:“你憋了还不到十分钟,你也应该练习练习。”

福万冷冷地看着卫彪,那眼光十分锐利,看得卫彪心虚。

远处破船上的萝卜和强牯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他们正在向卫彪欢呼。

福万穿上短裤,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台风到来之前总是先下小雨,雨丝细密,天地间弥漫着水汽,整个世界像是包裹在一只透明的瓶子里面,显得安静而无助。接着,风就来了。刚开始是小风,几个小时以后,风越来越大。风是从头顶上压下来的,压弯了树枝,压弯了房屋,让人想起没顶之灾这句成语。风像是一块巨大的毯子,向着村庄扑来,像是要把世上的一切包裹起来席卷而去。

不出十个小时,台风的高潮就过去了,天空一下子变得晴朗而明媚,阳光新鲜,大地上的事物肃穆安静纹丝不动。只有从那些东倒西歪的树枝及残破的房舍上可以看出刚刚过去的台风。

台风期间的瓢泼大雨不是白下的,山上的溪水变得像一条龙,直奔河道,河道流入江中,洪水就从江的上游奔腾而来。那些来不及躲避的船只在急流中横冲直撞,掌握它们方向的舵失去控制,容易葬身河底。江水流过这个村子,被一座小山挡住了,江水在此绕道而行,洪水时会在山边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船如果不避开这旋涡,会在此沉没。在此沉没的船只特别多。

捞船人福万就有事可做了。无一例外,总会有一些倒霉的船只在洪水中沉没。在阳光明媚的好日子,这些沉没的船需要像福万那样的捞船人打捞上来。

福万打捞之前照例要办一桌酒席,香是不能烧了(那被认为是四旧,是迷信),酒席还是要办,那是捞船人的规矩。福万请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喝酒。

福万捞船的地方叫青山潭,水特别深,某个大旱之年,江里的水都差不多蒸发完了,露出了河底,只有青山潭依旧深不可测。传说青山潭潭底有一洞,连着东海,故青山潭永不干涸。青山潭是村里的一个神话,故事的源泉,激发着村里人有限的想象。

喝酒的时候,话题也是青山潭。他们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问福万一些问题,潭底有没有洞?洞里真的有水鬼吗?水鬼又是什么样子的?福万总是能满足他们的想象。福万已经不止一次到过潭底了,福万说,潭底是有洞的,洞里有水鬼,水鬼是白的、柔软的、滑的,它的爪子很长,力气很大。福万说,有一天他差点被水鬼拖进洞里,幸亏他逃得快。村里的人听得舌头都伸了出来。

酒席是在中午办的,喝完酒,福万要下水捞船去了。卫彪经过一段日子的训练可以下水捞船了。根土和他老婆坚决不让卫彪下水,卫彪执意要去。最后还是福万向他们保证卫彪不会有事,夫妇俩才让卫彪下水。

村里的人都来到河边看热闹。捞船是性命活,捞船人下水是没保障的,没有潜水装置,全靠憋气时间长,常常是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再也回不到水面,永远葬身河底了。捞船的场面总是能吸引人们。午后太阳灼热,人们挤在一块,交头接耳,他们等待捞船人下水,就像等待一场大戏开场。捞船永远是一个悬念,一个生与死的悬念,就像戏中人,在大戏结束前永远不知道他们最终的命运。

福万和卫彪准备要下水了,他们在岸边做着深呼吸,好像要把天地间的氧气全部吸到肚子里。

女人一遍一遍吩咐卫彪:“如果憋不住赶紧往上浮。你要跟着你福万叔,福万叔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千万不要自作主张。”

卫彪听得心里冒火,说:“娘,你不要来烦我,再烦我我就留在水底不上来见你们了。”

女人一听急了,使劲拉住吊在卫彪身上的绳子,说:“你要上来啊,你千万要上来啊。”

卫彪没理睬娘,回头看了看爹。爹正古怪地看着他。卫彪向他笑了笑。爹一脸严肃,没回应他的笑。

福万和卫彪向水中走去。他们身上各自吊着一根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系在岸边的两根木桩上面,木桩上还挂着铃,他们绳子一拉,木桩上的铃就响了。铃响着说明他们还活着。福万把手伸到水里,掬了一点水放在胸口。水很暖和,这样的温度是适合水下作业的,在这样的水温下作业不会脚抽筋。

福万最后一次对卫彪说注意事项:“卫彪,在水下你就要有信心,不能一边在潜水一边想着自己快憋不住了,要是这样你就没命了。”

福万看了一眼卫彪,卫彪在向他点头,卫彪的眼中有一种特别的光芒。福万想,卫彪是有信心的。

福万想了想又说:“卫彪,如果你真的觉得自己憋不住气了,你不要乱动,心要静,你喝几口江水,然后让自己浮上来。千万不要乱动,否则你的肺就会炸裂。”

福万和卫彪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他们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水波一会儿消失了,水面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岸上的绳子被一点一点拉向水中,桩上的铃声不停地响着。围观的人群都屏住呼吸。四周安静得出奇,铃声特别刺耳。根土和女人一会儿盯着水面,一会儿盯着桩上的铃,一会儿盯着福万留给女人的秒表。时间已过了五分钟。根土和女人只觉得心跳声震天动地,感到要窒息了。桩上的铃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激越的铃声听来像是水下出了什么事。一会儿铃就不响了。岸上的人群马上意识到,水下真的出事了。根土的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她猛地向绳子扑去,使劲拉动绳子。绳子非常轻,显然水下的人已不在绳子上了。她摔下绳子号啕大哭着向江里奔去。根土抱住了她。女人不就范,在根土的怀里挣扎,头发散乱了。

岸上的人们没顾根土他们,都看江面。这是高潮时刻,他们围在河边就是等着这一刻,他们有一种奇怪的心理,盼望捞船出事,又希望不要出人命,他们等待的是那种既出点事又能顺利解决的结果。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符合人们的心愿。时间过去了七分钟,水面上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们想,今天看来真的要出人命了。

就在这时,一个人头像箭一样冲出了水面。岸边的人迅速扑进水中把那人救了上来。那人被人扶着跌跌撞撞地走向人群。他正在哭泣。人们发现他面孔扭曲,浑身在颤抖。根土和女人发现那人就是卫彪。女人奔过去一把抱住卫彪。

女人问:“出了什么事啊?你福万叔叔呢?”

卫彪把他的母亲推开,抬着头说:“福万让水鬼拉走啦。”

卫彪抛下人群,独自一人向村子里走去。

十天以后,沉船的主人又请来一个捞船的人来打捞他的船只。天气晴朗,天空碧蓝,没有一丝儿云彩。岸边照例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人。捞船人没一会工夫就浮上水面。他已把绳子系在船上了。岸上的人开始拉动绳子。不到五分钟,沉船被拉出水面。人们看到沉船内有一具尸体,尸体的颈部套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系在船舱的柱子上。尸体已经腐烂,有些地方已被鱼儿啄得不像样子。人们还是一眼认出那人就是捞船人福万。

1997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