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舟舟的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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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砚雪记》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几分薄凉,青瓦泥墙下,苏若雪跪在青石板上,竹篮里的饭团早已被雨水泡得软烂。她攥紧袖口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听着身后茶寮里传来的哄笑——赵员外家的恶仆又在抛打铜钱取乐,五枚方孔钱落进积水里,溅起的泥点脏了她鬓边的木槿花。

“小叫花子也配戴花?”皂靴碾过她的裙角,铜钱滚进排水渠的声响混着粗粝的笑,“不如跟了爷,保你顿顿有油水。”指尖刚要触到她发间的木槿,忽有卷着墨香的纸页劈面飞来,半幅未干的《寒梅图》在雨幕中舒展,墨色点染的枝桠恰好划过恶仆手腕。

撑着油纸伞的少年立在巷口,青衫洗得泛白却浆洗得笔挺,竹骨伞骨上刻着细瘦的“砚冰”二字。他蹲下身替她捡起滚落的饭团,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老茧:“这位小哥,”声线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我家表妹身患寒疾,劳烦借贵处火盆一用。”说着从袖中摸出半锭碎银,正是方才恶仆抛洒的五枚铜钱熔铸而成。

茶寮掌柜的见钱眼开,忙不迭搬出炭盆。苏若雪垂眸望着少年从布囊中取出书卷,泛黄的《诗经》里夹着半支残笔,笔尖还凝着未干的松烟墨。他忽然将书推到她面前,指腹划过“蒹葭苍苍”的字迹:“姑娘可识得这字?”她摇摇头,却见他在炭盆余烬里写下“雪”字,火星溅在她手背,烫出细小的红点。

自那日后,巷尾的竹篱茅舍多了盏豆油灯。沈砚冰每日破晓即起,在青石板上用清水临帖,水珠渗进砖缝时,苏若雪已将他洗好的青衫晾在梅枝上。他教她认“砚”字时,指尖划过她掌心的纹路:“砚台需得冰清玉洁,方配得上墨香。”她便记住了,每日替他磨墨时,总要舀来巷口古井的晨露。

秋深时,沈砚冰的窗台上多了盆白菊。苏若雪跪在当铺前,用攒了三月的铜钱换得半方端砚,当票上的红印落在她手背上,像朵开败的梅。“读书人的砚台该是干净的。”她将砚台裹在补丁摞摞的帕子里,砚底“砚冰”二字被她用细银勾边,那是她偷偷描了百遍的字迹。

冬至前夜,雪下得紧。沈砚冰握着她冻僵的手,在火盆边教她写自己的名字:“若雪,”笔尖在糙纸上洇开墨痕,“似雪般洁净,却比雪更暖。”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用碎布头拼的笔袋,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得不透风:“明日你就要进京了,”声音轻得像雪落梅枝,“我……我等你。”

骡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醒了晨霜,苏若雪望着他渐行渐远的青衫,忽然想起他教她读的《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袖中藏着他留的半幅《寒梅图》,墨梅枝干上题着小楷:“待得雪融时,共看砚冰清。”

京城的春闱格外严苛,沈砚冰在号舍里咳得握不住笔,眼前却浮现出她在雪地里跪了整日,为他求来的半剂姜汤。试卷上的策论写至“民生”篇,笔尖忽然在“雪”字上顿住——她掌心的温度,比任何经史子集都更滚烫。

放榜那日,状元及第的红榜前围满了人。沈砚冰摸着袖中磨得发亮的笔袋,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乳名,转身便见身着簇新襦裙的女子,鬓边别着朵白梅,正是当年他画在纸页上的模样。“若雪?”他的声音发颤,却见她从袖中掏出叠当票,每张边角都用银线绣了梅枝:“我……我把能当的都当了,想着若你落第,便……”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指腹触到那些年磨墨留下的薄茧:“傻姑娘,”从怀中取出圣旨,明黄的缎面上却缠着截细银链,正是她缝在笔袋上的装饰,“我早说过,砚台若缺了雪水,墨香便少了三分清冽。”

归乡的马车上,沈砚冰展开新画的《寒梅图》,枝干上栖息着两只麻雀,梅瓣上还凝着露珠般的银粉。苏若雪忽然指着落款处的小字笑出声——“砚冰若雪”四字交缠,像极了他们在油灯下共执一笔的夜晚。

江南的梅又开了,新修的宅院里,苏若雪望着案头的端砚发怔。沈砚冰从身后环住她,指尖划过砚底的银字:“还记得当年在茶寮,我为何要熔了那些铜钱?”她摇头,却听见他在耳边轻笑:“铜钱脏了,可你鬓边的木槿花,比任何金玉都洁净。”

暮色漫过雕花窗棂,他替她研好新墨,笔尖在宣纸上落下“永结同心”四字,墨香混着她鬓间的梅香,在暖阁里萦绕不散。窗外的雪不知何时落了,却见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露出底下新抽的嫩芽——原来最冷的时节里,总藏着最暖的期许,就像他与她,在尘埃里相遇,却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整个干净的世界。

夜更深时,苏若雪摸着他熟睡时紧攥的手,掌心的薄茧与她的相互贴合。案头的豆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像两枝并蒂的梅,枝干交错却各自挺直。她忽然想起他教她的第一首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原来这世间最动人的情,从来不是金玉相赠,而是在尘埃里,你递来半块饭团,我回以满卷墨香,在困苦里种出洁净的花。

五更的梆子声敲过,沈砚冰忽然翻出那方旧端砚,砚底的银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苏若雪看着他在砚台上呵出白气,忽然明白“砚冰”二字的深意——是他愿做她寒夜里的砚,容她的雪水浸润;而她,终将化做他墨里的雪,陪他写尽人间清欢。

雪停了,东方既白。新妇的鬓边别着白梅,新郎的袖中藏着当年的《寒梅图》。他们走过青石板巷,路过曾经的茶寮,如今已换了新匾,却见当年的恶仆跪在门前,手中捧着洗得干干净净的五枚铜钱。沈砚冰却只是一笑,携着她的手继续前行——有些过往,终会像积雪般融化,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在春天的晨光里,展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