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面值》
老周蹲在巷口啃馒头时,那张卡从灰夹克口袋滑出来。蓝底白字印着“消费额度:1000000”,右下角盖着红戳,像块没焐热的火漆。他捡废品的蛇皮袋还滴着雨水,三天前在垃圾桶里翻到的旧手机突然在裤兜震动,社区张主任发来消息:“楼下超市能刷这卡,先对付两天。”
头回走进“惠民超市”,老板娘正在给芹菜喷水。老周的胶鞋在瓷砖上踩出泥印,她刚要开口,眼尾扫到他攥紧的卡片,笑脸突然像发面似的涨开:“叔您来啦,新到的猪排骨给您留两根?”不锈钢台面上的电子秤跳着小数点,她故意把“38.8”按成“28.8”,塑料袋系得比给公务员老王时多绕两圈。
第七天社区贴出通知,说老周是“街道引进的特殊人才”。二楼的李姐敲开他的门,抱着半袋老家小米:“哥您看我家孩子能落您户口不?”她说话时盯着老周腕上捡废品时捡的电子表,表带裂缝里卡着超市积分小票。对门的王师傅送来半瓶酱油,瓶口还沾着去年的陈渍:“您给物业说说,我那电动车棚租金能不能缓俩月?”
真正的变化在第十天。老周穿着捡来的旧西装去银行,保安没拦他,大堂经理递来薄荷糖:“大叔要办金卡?我们这有年化8%的理财产品。”玻璃柜台后的姑娘对着他的卡号眨了三次眼,打印机吐出的流水单上,“余额”栏的数字在灯光下晃得人头晕。自动门开合时带进穿堂风,吹起他后颈的白头发,像面褪色的旗。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第二十五天,超市老板娘突然指着他的卡尖叫:“假的!银行说芯片都没激活!”电子秤上的排骨摔在地上,沾着芹菜叶的水珠滚进他的胶鞋。李姐的小米早被要回去,换成半袋发霉的玉米面:“就知道捡破烂的能有啥能耐。”王师傅的酱油瓶在楼道拐角摔成碎片,褐色液体渗进砖缝,像道永远擦不掉的污渍。
最后一晚,老周蹲在垃圾站翻纸箱。月光照着那张蓝卡,右下角的红戳不知何时变成“有效期30天”,边缘印着极小的字:“最终解释权归XX金融所有”。他想起第七天在银行,经理曾压低声音:“大叔您这卡要是不用,不如转给我侄子的公司走个账?”当时他没听懂“走账”是什么意思,现在才明白,那些对着卡片笑的脸,早把他算成了数字里的一个小数点。
第三十天清晨,卡准时失效。老周数着口袋里的三枚硬币,走向巷口的包子铺。老板娘认得他的胶鞋,把刚出锅的菜包往回缩:“现金不够不卖。”蒸汽模糊了玻璃,他看见自己映在窗上的影子,和三天前捡到的旧手机里的新闻照片重叠——某个上市公司老总在慈善晚会上举着号码牌,背景板上的“1000万”和他卡片上的数字一样,都是蓝底白字,都盖着红戳。
深秋的风卷起梧桐叶,老周把卡片折成纸船,放进巷口的排水沟。流水推着它绕过生锈的井盖,漂向远处亮着“小额贷款”灯箱的街角。纸船在积水中打转时,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老家信用社,用汗湿的手递出第一张存折,柜员姑娘也是这样的笑脸,只不过那时的数字是“500”,是他挑了三个月砖才攒下的。
暮色里,“惠民超市”的LED灯开始闪烁,“全场八折”的字幕映在老周的灰夹克上,像道永远算不清的账。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突然觉得这三个月的梦,不过是给别人的账本上多添了几笔流水,而自己始终是那个蹲在巷口啃馒头的老周,胶鞋底的泥,永远比卡片上的数字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