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二
这些年,与文学界、影视界热衷于太平天国的戏说演义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严肃的太平天国的历史研究却步入冷清,本应是“环球同此凉热”的议题,反倒是本史研究的落寞,彼热此凉,现象反常,耐人寻味。面对太平天国“正史”研究的“颓势”(相较于20世纪90年代之前),面对若干令人尊敬的前辈大家的改道易辙,却有异军突起,此“异军”者,既有坚守领地的学术先进,更有极少数年轻学者的参与,而后起者,更加令人欣慰,值得倍加护持。我的弟子刘晨即是年轻学者中令人骄傲的一位,他难得地守成,心无旁骛,常年专注此在中国农民战争史、中国近代史、社会基层史、清史等领域中不容绕越、极其重要、又“大热大冷”、乏人问津的界域,前此曾著有《萧朝贵研究》,辑有相关资料集,发表论文数十篇,并译有重量级译作。目下刊发的这部著作,更是积十年之功的学有素养之作,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大著,是孜孜汲汲殚心竭力的精品。
太平天国高擎反清的猎猎大旗,招呼天下义士用血火相搏,在大江南北打下一片天地,就此基址成立了与清廷相抗衡的新天朝,此政权甚至延续十有余年。鉴此,反抗清朝,理所当然地成为研究太平天国的主调。不过,讨论太平天国反清的文著早已是汗牛充栋,目不暇接。刘晨的著作却另辟蹊径,别有洞天,转而探讨太平天国主要占领区的民变,民变是民众对既存制度的暴力反抗,太平天国是清朝的反抗者,太平天国统治区的民变又成反抗“天国”者,书中瞩目“反抗反抗者”的问题,使得研究更深一个层次,更入一个境界,充满了前人极少论及却又特别有价值的故事、人物、言说、新见。
太平天国是中国旧式农民战争的顶峰,其起事动机无疑具有正义性,代表了天下民众的诉求,其在占领区十数年的统治,既沿袭旧制,又推陈出新,创设了一整套独具特色的政治体制,描绘了较前制更为良美的社会愿景,空前地打击了腐朽的清王朝。太平天国在中国历史上书绘的浓墨重彩不容抹杀,其主体的正面形象不能否定。此著本意不在作“翻案”文章,而是以“反抗反抗者”的角度考察太平天国统治区的民意变迁,通过近200起典型案例的研判,透过对胜者为王的农民政权如何应对民众反抗的观察,进而阐释民心向背是决定“革命”政权能否长治久安的关键,对起自“草莽”的当政者为何又遭到百姓反对,对源于民众的政权如何“治国平天下”提供史鉴参考。
太平天国究竟只是一场旧式的农民运动。兵锋所向,引致社会天翻地覆,阶层激烈分化,民众与太平天国的关系表现为合作、躲避或对立等多样面貌。而民众与“天国”的对立关系是此书的论述主题,民变是民众不满情绪达于极点的宣泄,是社会动荡程度的重要衡量表。作者敏锐地观察到民变的发生主要是经济利益的纠葛,民众的抗争矛头大多指向太平天国的经济施政,虽然禁毁偶像、变动婚丧礼法等社会文化层面上的强力改变也是造成民众排斥太平天国的重要原因,但切身的经济利益冲突才是引发民变的主要根源。一般说来,这仅是民众反抗的初步,尚未上升到权力诉求和政治倾覆的层级。但反抗也传达着另面的历史信息,毕竟群众已经忍无可忍对现政权揭竿而起了(当然只是在些许时段的局部范围)。该著对太平天国占领区民变的时序数量、地域分布、人员构成、动员模式以及各种成因进行了研究;对太平天国后期与民众对立关系的规模及影响进行了展现;对太平天国占领区与清朝统治区的民变异同,其中既有传统延续性,又有太平天国特殊性进行了剖析;对如何将社会史融入政治叙事之中,既注重个案的细腻考较,也观照宏观的面上分析进行了探索。
太平天国定鼎金陵,统驭江浙,江南鱼米之乡,历来是中国经济最为富庶、人文最为发达、读书人影响最大的地区;又是太平天国统治较为稳定、较长时间存续、政策治理较为深入贯彻的地区;咸同之际,亦是千年变局、皇朝转衰的关节。该著择此区域为主要考察空间,择此年代为主要考察时间,具有典型的标示意义。本为“民军”的太平军奄有苏浙膏腴之地,殊不知,“如蜩如螗”的群体反抗恰恰寓目于本为富裕之地经济利益的捍卫,“如沸如羹”的民变异常刺目地在“民军”占领地呈现出一道别样景象。该著将此间此地的民变作了整体考察,使人们对其的认识从碎片走向综合。当说,相关论题的资料特别零散,青花残片,拣拾拼接,实属不易;战火焚简,渐成完璧,委实费劲。著作大量利用稀见史料,包括私人日记文稿百余种,地方史志百余种,还搜检百余种刻本刊本,另进行了田野调查。刘晨的勤勉、踏实及治学才能,为诸多前辈大师所赞赏,实为同辈学人中之翘楚。
该著提出了若干饶有意思的问题:在太平天国占领区,民变与政府干预基层的程度成正比关系,愈是“天国”统治插手社会基层厉害的地区,民变的数量愈频密,规模愈扩大,烈度愈加强,显见,太平天国既给民众带来“福音”希望,其施政的负面因素也给民众留下了创深剧痛。而“天国”施政者“高效”镇压民变的背后,反映出政府财力的耗费,行政精力的牵扯,太平军兵力的分散。更重要的是,在某种程度上,统治区风起云涌的民变宣告了太平天国在社会控制层面的种种倒行逆施,民变与团练、盗匪、腐败、内讧等不安定因素愈演愈烈,官、绅、民的关系陷入结构性失调,加剧了社会的失控和民心的违和,得人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确乎是颠扑不破的真言!太平天国的内溃之势已萌生于兵败之先,“天国”陨落的命运已从日益频密的民变中得到了预示。一个政权,哪怕是兴起于草根民众的政权,要想长久维系,民心的所向和转向适为关键。
刘晨的新著出版在即,嘱我作文,愧不敢当。只因师生之谊非比寻常,冀其早成大业,又对他写作的甘苦心得知之甚多,草成此序。至于书中况味,文章妙处,留待读者品察体味!
郭卫东
2018年夏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