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等我睁开眼，小翠就死了。我是天快亮的时候睡着的。一连熬了三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是熬不住了，我就睡着了。等我睁开眼，小翠就死了。我就把衣襟拽开，把小翠杵到奶头上，孩子不张嘴，奶水流了孩子满脸。我就叫，翠儿、翠儿、翠儿呀翠儿……

等我再睁开眼，小翠身上都硬了。

我就看见二弟坐在炕头上，我说，二弟呀，我不是和你说好了吗，等姐死了埋在你身边，跟你就伴儿；你咋这么着急呀你，小翠还是孩子呐，才十个月呀，你咋这么急呀你！

二弟说，姐，我饿。

我说，你饿我也没法子呀我，我得埋小翠去呀，哪顾得上给你做饭呀我。

二弟说，姐，我饿。

我就又把衣襟拽开，奶水流了一脯子，我说，你饿你就先吃奶吧。

二弟就扑到我怀里。

我就哭了，我就说，二弟呀二弟呀二弟呀，你害了翠儿啦你……你咋这么着急呀你，翠儿才十个月呀……

二弟说，姐，我饿。

我就哭，我就说，弟，你饿你就吃吧。等翠儿去了你可得护着她点，她才十个月呀她。

等二弟走了我就给小翠做衣服。衣服还没做好，村里的婆姨们就来了。婆姨们说，按这儿的规矩小娃娃死了不能埋，得撂到山上野坡里去，要是埋了，死孩子就能成了精，就要回来再拉别的孩子走。我就放下针线拿起菜刀，我说，你们这群龟孙子都给我出去吧你们，我可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才不管你们这儿的龟孙子规矩。婆姨们就呜里哇啦的朝外跑，婆姨们就喊，这媳妇是疯啦这媳妇！这媳妇要杀人啦这媳妇！

等把衣服做好了，我就把小翠打扮得跟朵花似的，我就把花埋在二弟身边。埋好了我就说，二弟，你可给我好好护着翠儿呀你，你这当舅舅的可不能白当呀你。我就说，翠儿，就在这和你舅舅就伴儿吧你，你要是饿了就叫妈，妈把奶都给你挤到这。我就拽开衣襟，就把奶全都挤出来。我就说，翠儿，翠儿，你好好喝吧你，妈的奶多着呐。

我就天天在家做饭，天天给他们送，我不能饿着那俩孩子呀我。

拐叔说，我送了三天饭。第三天夜里，我端着碗在窗户底下看见拐叔了。

我说，拐叔，你咋不回家睡觉呀你？

拐叔说，暖玉，别送啦。

我说，你咋不回家睡觉呀你？你没见天都快亮了？

拐叔说，暖玉，我都在这蹲了三宿了。

我说，你不困，拐叔？

拐叔说，暖玉，我是怕你出事情呀。人死了哪还会吃饭呀暖玉，你不想想？小翠和你弟都是死人了，他们哪还会吃饭呀？

我就一下明白过来了。我就坐在门槛上哭起来。

拐叔说，暖玉，想哭就哭吧，你还是多哭哭吧你。天柱他们几个人还在坟地里等着呐，大伙都是怕你出事情呀。

坐在门槛上拐叔就比我高了一头，拐叔把手放在我头上，拐叔说，你可真叫人不放心，你可真叫人心疼呀你。

我就扎进他怀里哇哇地哭。

我就说，拐叔，拐叔，我真想也变成个瘤拐，变得跟你们一样。我真是孤单死啦我。

拐叔就叹气，拐叔说，哎，瘤拐是人，不瘤拐也是人，是人就得受人的罪，人活一世其实就是受罪这两个字。想想也真是没意思。哭吧，哭吧，想哭就哭哭吧。

后来，我就依了天柱他们。我说，天柱，你们不用操心了，我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走，我就死在矮人坪了。你们不给我记恁高的工分，你们不给我担水、劈柴，我也答应你们。我不走。

天柱说，那不行，我们得讲信用，得对得起人。我们得供养你。

我就笑。

天柱也笑。

然后，我就哭。

天柱说，你看你，你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