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星期四，天晴。

冷冻老虎的出现，让曾经理毫无头绪。林副经理建议先报警处理。曾经理同意了。半个小时之后，来了2位警察同志，其中较年长的一位热情地和林副经理打招呼，2人是老同学。林副经理向他们介绍了曾经理，又向曾经理介绍了自己的老同学王所长。曾经理和王所长握了握手，就开始和王所长说起发现冷冻老虎的情形。王所长先是表示从未接到本地区动物园走失老虎的报案，接着让一同前来的那一位较年轻的警察同志给张欢这个第一个发现冷冻老虎的人做笔录，询问“案发时”的情形。

其他同事八卦之魂燃起，都待在“案发现场”参观学习警察同志“办理案件”。

人群中一个半偻着腰的中年人站了出来。

“警察同志，我要自首。”是元师傅，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

“这头老虎，是我养的，生病很久了，昨天晚上死掉了，我怕他发臭先冻起来，想着过两天运走处理掉的。其他人都不知道。”

所有人面面相觑，同事们开始窃窃私语。

王所长立马发话：“小王，把他带回去问问。这老虎……我们车装得下不？”

“应该可以吧，要试一下。”年轻警察。

“这样吧，你们几个年轻人，帮忙搬一下，把这老虎搬上车。”王所长用长辈的语气，指着在场的2、3个年轻男子说。

张欢、杨崇帮着小王同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老虎尸体抬上手推车，推到警车车后，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老虎塞进了后车厢。

“有消息会再通知你们。我们还用说这些？”王所长和林副经理又轻声说了几句话，又和曾经理握了手，坐上警车副驾驶座。

“走。”

元师傅，冰冻老虎，一切谜团，都让警车载走了。

曾经理回到自己办公室。“这要怎么和公司报告？”他瘫坐在电脑桌前，对着屏幕发了好久的呆。

这一天中午出乎意外的并没有举办茶话会。蒋桂树和杨固安都没在办公室。

李伯泰在冻库站了很久。警察走后，他私下找张欢问他是怎么发现的老虎，问得极其详细，张欢脾气很好的人，这回都有些受不了李伯泰的钻牛角尖似地提问。李伯泰看着冻库里面的一切，冰冻老虎仿佛是一个幻觉，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伯泰走过厨房，穿过食堂后门，他知道这里有两间仓库，但他从来没进去过任何一间，事实上，食堂后门的狭长走道，这也是他第一次走进去。他一直觉得这条走道很阴森。

在走到走道尽头的时候，李伯泰听到有人交谈的声音，同时，声音停止了。是交谈的人听到他的脚步声了吗？李伯泰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勇气，继续左转朝人声来源的2号仓库走去。事后他自己总结，是好奇心战胜了胆怯。

蒋桂树、杨固安，李伯泰，想不到这一天中午的茶话会改在养老虎的铁笼子前举办。

“茶话会虽然迟到，但一定会到。”李伯泰看着两位同事，说道。

“看来元师傅是在这里养的老虎。之前还奇怪他为什么要选择仓库做宿舍，这下就全明白了。居然一直没有人发现，藏得很深啊。”蒋桂树说，脸上挂着他平时调侃别人时常有笑容。

“墙上装满了消音棉，这种消音棉装在柴油发电机组设备机箱上，可以降低发动机噪音，我想也可以降低老虎的噪音吧。”李伯泰以前卖过发电机组。

“这么说来，我曾经有一两次听到过老虎吼叫的声音，元师傅告诉我是他在看动物世界的视频。没想到真的有头活老虎。”杨固安说。

“所以，你们昨晚把老虎搬进冷冻库的时候，老虎已经死了吗？我不相信元师傅一个人搬得动那头老虎。”李伯泰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视线透过面前的铁栅栏落在特大笼子里那半块土壤地上。

“那半块泥土地，是为了掩埋老虎的粪便而挖掉了水泥层吧？”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为什么让张欢今天非得去送那个文件，蒋哥？是为了让他延后一天清理冻库，好运送老虎吗？为什么不直接把老虎尸体就地埋在泥土地里？”

“元师傅想把老虎葬在自己老宅子那里。送文件的事，原来是这样计划的，只是没办法预想到张欢出去前会遇到你。你那时候就意识到有情况了吗？”眼看着瞒不住了，蒋桂树说出了实情。

“刚好黄思思也要去那边办事，我就让她顺便把文件带过去了。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可以告诉我实情了吗？”

“元师傅的老虎故事本书作者写在前文了，你自己看一下。需要补充的是，这头老虎已经18岁了，对于一头天生体质不良、长期吃剩菜剩饭、过期食品，缺乏运动的老虎来说，能活到这个高龄已经是一个奇迹。前几天开始，它就吃不下东西了，身体一天天垮掉，我们都知道，它大限已经到了。终于，在昨天晚上10点左右，这头老虎咽了气。元师傅打电话给我们，本来就像你说的，我觉得可以就地掩埋。但是元师傅希望能把老虎运回他老宅子那边埋葬。这头老虎对元师傅有多重要，你能理解吗？我们不忍心拒绝他。考虑到天气这么热，我们担心老虎尸体会发臭。就合力把老虎搬到了冻库先冻起来。本来打算今天支开张欢，晚上再偷偷运走。没想到……”

“为什么昨晚不直接运走？公司的小货车就停在公司，钥匙是蒋哥你在保管。”

蒋桂树和杨固安没有想到李伯泰会这样揪着细节不放，也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伯泰接着说：“没有运走的原因，大概是老虎被关进冻库前还没死。如果老虎在行驶的小货车上有什么动作，就会很危险，也很容易暴露。”

“你……想象力太好了吧。”杨固安勉强装作轻松地说道。

“张欢告诉我说，冻库门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费了很大力气才能推开。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呢？是老虎的尸体啊。可是冻库门是从外向里推的，你们把老虎搬进去之后，再关的门，怎么会再推开冻库门的时候老虎尸体却能把门卡住呢？”

蒋桂树和杨固安沉默着。

“老虎在冻库里面，又动了。”李伯泰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像极了一名侦探，在从容地揭穿罪犯的诡计。

“那头老虎大限已到，只是早一分钟和晚一分钟咽气的区别，除此以外，不会有任何不同。”蒋桂树辩解到。

“老虎已经连续几天吃不下东西了，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呻吟，看起来很痛苦。考虑到它的高龄，我们都明白，是救不回来了。元师傅一直觉得还会有奇迹发生，又拖了几天，到昨天晚上，他终于接受了事实。我们劝服他，还是让老虎解脱吧。但让我怎么动手？最后想到，把老虎搬进冻库，可能是最不痛苦的死法。”杨固安低着头说。“我不觉得我们在这件事上做错了什么。”

“后来呢？把老虎关进冻库之后，你们又做了什么？”

“元师傅说，他想陪老虎走完最后一程，当年他儿子去世的时候，他不在儿子身边，这一次，他想陪着他的虎儿子。我们就先离开了。”蒋桂树叹了口气。

“所以，它拖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卡住门口，也只是为了离父亲更近一点吧。”李伯泰轻声说。

“现在故事始末你都知道了，你是想做什么？”蒋桂树盯着李伯泰，眼神里有防备，有敌意。

“尤主管是不是给你们杀了？”

“神经病啊，你在说什么呢。我上周五下班有遇到他，他要去喝酒，估计就是喝大了还没醒。我杀他干嘛？”蒋桂树对李伯泰天马行空的提问简直气炸。

“我们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杨固安看着李伯泰，仿佛看着一个傻子。

“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老虎的事你打算干什么吗？”蒋桂树试探着问。

“又不关我的事，老虎是搬进去的还是关进去的，对我没有实际意义。我没想干什么，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心和过一下侦探瘾。回办公室喝茶吧。”

三个人走出2号仓库，杨固安把门锁上，“警察应该会回来这里勘察吧？”

“应该会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蒋桂树语气变得轻松。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三人遇到了吴小与。吴小与低着头，避过他们要走开。李伯泰叫住吴小与，问道：“上午在食堂冻库那里，你为什么会说‘老虎像尤主管’？”吴小与没有回答。快步走开了。

******

星期五，阴天。

“小蒋？你在这里做什么？”

蒋桂树朝着尤主管走来，脸上挂着平时挂着的笑容。

“我过来找一下元师傅，没找到人。尤主管，你怎么也在这？”

“哦，没什么事，我也是想找一下元师傅，人不在就算了，不是什么要紧事。下班了，你还不走么？”

“马上走了。一起走吧。”“那走吧。”

两人穿过食堂后门，蒋桂树顺手关好门，穿过厨房，走过食堂，走出食堂，蒋桂树顺手关好门。

“周末了，尤主管晚上没行情啊？”

“约了几个朋友，喝两杯。一起过去呗。”尤主管斜眼瞟了一下蒋桂树。

“不了，你们朋友聚会我凑什么热闹，下次我请你，我们再聚一聚。”

“应该我请你。那先走了，再见。”尤主管挥了挥手，小跑着走开了。

蒋桂树看着他走远，叹了口气。

尤主管往包厢里瞄了一眼，几个朋友已经就座，正聊得火热。尤主管猫着腰，双手举到额头上呈作揖状，“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

“咳，就等你了。服务员，可以上菜了。”胡万一招呼着尤主管在近包厢门口的空座上坐下。

酒过三巡，酒桌上大家都喝得面红耳赤，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尤主管的手机响了第三次，他这才听见。尤主管心头一紧，“该不会是那老娘们吧？”尤主管掏出手机，原来是女儿来的电话。

“怎么现在才接电话？”女儿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责骂。确实是她妈妈的亲生女儿。

“刚刚没听到。怎么了，宝贝？”尤主管满脸堆笑。“你那边怎么那么吵？你出去喝酒了？”

“很久没出来和老朋友们聚一聚，就喝一点点……”

“得了，明天学校要我们交户口本复印件，你扫描一下发给我。”

“你们学校要这个干什么？”

“哎呀，你不要问那么多了，烦不烦……”“哦哦，那我明天扫描好发给你。”

“我明天一早要，你明天发给我来不及了，你等一下拍张照给我就行了。”

“那要不你让你妈……”

“我不想和她说话，烦人。”女儿很不耐烦。

“那我打给她……”

“你就等一下回家里拍张照给我就行了。挂啦。”女儿挂断了电话。

尤主管瞒天过海的妙计，因为女儿不期而至的电话，失败了。

聚餐结束，朋友们嚷嚷说要第二场，尽管尤主管很想去，但是恐惧感，应该说是家庭责任感还是战胜了玩乐的欲望。尤主管猫着腰，双手举到额头上呈作揖状，“哎呀，家里还有事，我就不参加，下次下次，下次我请客。实在不好意思。”

“算了，你还不懂他，今晚能出来已经不错了。”胡万一替尤主管解了围。

尤主管到家的时候，是晚上9点15分。他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门，虽然明知这个时间妻子还没有睡，却因为喝酒心虚得像一个闯空门的小偷。没想到真正的小偷早已经收到男主人晚上加班的消息，正肆无忌惮地在尤主管的实木床上兴风作浪、耀武扬威。

“好啊！你们！”尤主管脱口而出的话语并不是表达赞赏。小偷吓了一跳一下跳下床一把抓过床边的衣服就往外蹿，看身手是惯偷无疑了。尤主管踉踉跄跄追了过去，眼见小偷就要逃出家门，他一把把手里的钥匙扔过去，砸中了鞋柜，又一把把手里的手机扔过去，砸中了小偷身后关上的大门。

手机摔得和尤主管的心一样碎。

尤主管站在客厅里，尤主管的太太站在房间里，靠着房门，身上裹着一条毯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尤主管没说话。

“你又和狐朋狗友去喝酒了是不是？”

尤主管没说话。

“你冷静一点。”尤太太看着沉默的尤主管，想起看过的一些民生新闻，她觉得此刻不适合再挑战尤主管的懦弱。

“女儿说学校要户口本扫描件办什么事情，你拍照后发给她。”尤主管捡起摔碎的手机，塞进裤子口袋，他打开家门，走了。

尤主管在自己的电单车前找遍全身的口袋，没有找到车钥匙。定一定神后才想起来是刚才扔家里了。他不愿意再折回去。他狠狠踢了电单车一脚，脚疼。

尤主管一瘸一拐地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或者是肌肉记忆，或者是实在无处可去，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公司门口。已经是凌晨了。

尤主管想去办公室躺一下，他太累了。他找遍全身……没钥匙。他只能在公司里随便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可以藏下他此刻的失魂落魄。

“食堂的灯怎么亮着？”尤主管试图打开食堂大门，门锁了。尤主管拼命敲门，大吼大叫。

开门的是正在拿食物的元师傅，“尤主管？”元师傅脸上藏不住的错愕。

“元师傅啊。在做宵夜？你那是不是还有几瓶白酒？”

尤主管眯着眼，挤出一个笑容。

元师傅只好给尤主管炒了两个小菜，陪他坐在食堂吃宵夜。

尤主管吵着让元师傅陪自己喝两杯酒。元师傅推脱自己不会喝，但也不敢脱身，看着他独自一杯一杯地灌闷酒。

本来只是睡不着，来给老虎儿子拿第二天的食物，阴差阳错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撞个正着，还得为他加班做宵夜。本来要给老虎儿子的食物，全进了尤主管的肚子。元师傅看着尤主管吃着喝着，一点没有结束宵夜的意思，试探着说道“主任，这么晚了，家里人要担心了。”

尤主管看着酒杯，冷笑两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表情动作和电视剧里同类型角色的演绎方式一模一样。

一瓶白酒没有搞定尤主管，他大吵大闹还要喝酒，元师傅没有办法，只得起身又去给他拿一瓶。一回来，尤主管不见了。

“糟了！”元师傅顾不得惊慌失措，赶忙跑向厨房，食堂后门敞开着，狭长的走道上空空荡荡。元师傅一路小跑，还是慢了一步，他想不透一个醉酒的人动作怎么那么快，还是得怪自己拿酒拿太久了。

“这，这……”尤主管用手拍着铁栅栏，试图吵醒眼前笼子里熟睡的老虎。他笑个不停。老虎睡眠质量很好，并没有被吵醒。

元师傅在尤主管身后气喘嘘嘘，一身的汗浸透了衣服。

“这老虎长得跟我好像。”尤主管醉得有些大舌头。

“尤主管你醉了，我扶你回去。”元师傅一把搀住摇摇晃晃的尤主管。还好尤主管体型不大。元师傅把他架出2号仓库，锁了仓库门，又扶着他跌跌撞撞走回食堂。

尤主管不再闹腾了，总算醉得不省人事。尤师傅瘫坐在他旁边，喘着气。元师傅呆呆看着尤主管，不确定这一次还能不能蒙混过关。

“得去把走道上的呕吐物清理干净。”元师傅无奈地再次起身，任由着尤主管睡在冰冷的食堂地板上，甚至完全不想给他找件衣服盖上。

清理完尤主管在走道上留下的大手笔，元师傅回到食堂，又收拾好刚刚宵夜的杯盘狼藉后，他把2张餐桌拼起来，就在上面躺着休息。食堂后门也锁上了。他稍微安心了一些。

尤主管半夜又折腾着要喝水，元师傅给他倒了一碗自来水。尤主管喝完水，后面没有再惹事。

******

星期六，小雨。

尤主管在食堂地板上醒来。他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就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滴声有节奏地刺疼。

他双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遮住了自己的脸，呜呜悲鸣，丝毫没有发现他旁边站着神色紧张的元师傅，正等着自己的判决。

“主管，您醒了？身体是不是不舒服？”

“哦哦，元师傅啊，我怎么在这里啊？哦，我昨晚是在这里吃宵夜来的。不好意思啊，嗯……添麻烦了……”尤主管不知道元师傅有没有听到自己刚刚的脆弱。

“昨晚的事，您不记得了？”

“吃宵夜的事？我昨晚是不是有说什么了……我乱说的，我昨晚都醉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来公司了……你别见怪……昨晚的事，没必要跟其他人说啊，元师傅。”

“明白。我不会乱说的。”元师傅觉得上天再一次眷顾了他。他刚刚失去儿子那段时间，也是每天烂醉，只要酒精足够多，就可以把记忆浸泡得面目全非，心痛的感觉也会暂时让位给身体的强烈不适。

“我给您煮点粥吧。肠胃会舒服点。”

“不用了，我该回去了。昨晚没回家，家里人要担心了。”尤主管后半句话的音量不自觉地弱了下来。

和元师傅告别后，尤主管踱步到了公司门口，他觉得胸口有一口气憋得难受，突然好想跑到山上大声吼叫。

吴小与骑着自行车到公司加班，离公司还有30来米远的时候，他看到尤主管站在门口，不知道在干什么。吴小与一点也不想和尤主管碰见，不想和他打招呼。这倒也不是针对尤主管，吴小与不想和任何同事碰见，也不想和任何同事打招呼。“如果我骑得够快，他就看不见我。”

吴小与骑得不够快。

“吴小与，你干什么！见到公司领导不打招呼就往里面跑吗？有没有点礼貌？”

尤主管把吴小与从自行车上拦下来。吴小与低着头，没做回答。

“怎么不说话？”尤主管一下子来了气。冲着吴小与一脸恶相。“老虎不发威，你当我病猫是不是？”

吴小与还是不说话。

尤主管本想继续，又突然没了兴致。他拍了一下吴小与的肩膀，“去加班吧。”

尤主管招了招一辆停在门口的违法运营车辆，上了车。“先生，要去哪？”

“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