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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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星期五,阴天。

临近下班时间,第二天就是周末了,尤主管心情不佳。比起在家里待着,他觉得还是上班甚至加班更加自在。自从女儿去外地读大学以后,家里只剩下他和妻子,他越发觉得两人难以共处。

老朋友们晚上要聚餐,电话轰炸尤主管这一次必须参加。尤主管觉得自己推了太多次朋友聚餐,再推恐怕以后都没朋友了。犹豫再三,他决定打电话给自己的妻子,谎称晚上和第二天要加班,避免第二天满身的酒气漏出破绽。尤主管觉得自己心思很缜密。给自己做了大量心理建设以后,他战战兢兢拨通妻子电话,没想到妻子很爽快地答应了,并立马挂了尤主管电话。

打完电话,尤主管眼下又有一个新问题:工资卡在老婆手上,自己手头零花钱少得可怜,虽然朋友们一再强调不需要他掏钱,但尤主管以为自己是个讲究人,不是那种心安理得占朋友便宜的人。不出钱,那就出点别的。尤主管记得食堂还有几瓶上次准备接待用的白酒,后来因为客人行程有变,接待活动取消,酒交给元师傅先收起来了。尤主管当机立断,先找元师傅拿那几瓶酒借用一下,以后,再看情况,看情况是近期都不会有接待活动。

公司食堂元师傅在公司工作10多年了,经历过几任领导,比尤主管还早进公司几年。元师傅除了当厨师以外,还兼职公司夜间门房工作,一年365天白天晚上都待在公司。元师傅沉默寡言,很少和人交流,对于他的事,公司也没有什么人了解。因为公司食堂由尤主管负责管理,尤主管和元师傅接触较多,偶尔同事之间闲聊,有人向尤主管问起元师傅的情况。尤主管也表示自己并不是很了解:“我只知道元师傅是原来老冯经理招进来的,但不知道具体和老冯经理有什么关系。听说元师傅有过一段婚姻史,后来离婚了,小孩跟着妈妈。父母也不在了,好像没有兄弟姐妹,他就剩自己一个人,就一直呆在公司。人还算老实本分,挺合适他的岗位的。”

尤主管到了食堂,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元师傅。打元师傅电话也没打通。老朋友们微信发来了聚餐地点,有几个朋友发语音问他到哪里了?指责他磨磨唧唧。尤主管很讨厌别人这样指责自己,他以为虽然自己确实拖拖拉拉,但总有正当理由,像这一次,明明就是元师傅的问题。

“下班时间没在岗,岂有此理!”

尤主管的脾气开始上来了。尤主管想起平时经常看到元师傅在食堂后门的走道上散步,想着过去那边看看能不能遇到他。

从食堂后门出去右转,是一条约40米长、2米宽的走道,走大概20米,左手边就是1号仓库的大门,走到走道尽头左转,就是2号仓库的大门。也就是说1号仓库和2号仓库是毗邻而建,但是1号仓库的大门在食堂后门的斜对面,2号仓库的大门却是在走道尽头左转,和1号仓库大门成垂直角度。曾副主管一直就吐槽说正是这一个奇葩的路线设计才导致2号仓库一直被闲置,随后他又说可能是和风水设计有关。最后其他同事也没听懂曾副主管是赞成还是反对这个设计。

走道一眼看到头,没有元师傅的身影。

“他哔的,这条路走起来还真阴森,平时没感觉,老元怎么喜欢在这种地方散步,空气也不流通。”尤主管没抱什么希望,想着走到尽头就折返。“其他人会带酒的。”尤主管拿起手机发语音:“今晚就不要喝酒了,明天还有事。”消息还没又发出,在走道尽头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把尤主管吓了一跳。

“尤主管。”

“阿树?你在这里做什么?”

蒋桂树朝着尤主管走来,脸上挂着平时挂着的笑容。

在这一个星期五之后,尤主管失联了。

******

蒋桂树原本是一名志愿兵,为人机灵,干事靠谱,一直负责给领导开车,机缘巧合和前前任领导老冯经理认识,很受老冯经理赏识,在退伍之后被老冯经理招进公司。

蒋桂树一直感激老冯经理的知遇之恩,在老冯经理手下工作时间越长,也越发敬佩老冯经理的为人。

蒋桂树进公司后的第3年的一天晚上,在和老冯经理喝酒的时候,老冯经理突然对他说:“小蒋,还有几个月我就要退休了,有一件事我要交代你,等一下你和我去一趟公司。”

“哦。”蒋桂树头一次看到老冯经理这种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难免疑惑。

两人打车到了公司。老冯经理走在前面,虽然喝了一些酒,他的步伐依然稳当。蒋桂树跟在后面,随时留意着路况。老冯经理打开食堂大门,穿过厨房,来到食堂后门前。老冯站长掏出钥匙,打开食堂后门,领着蒋桂树穿过一条阴暗的走道。这是3年来蒋桂树第一次走这条走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吹到风的缘故,蒋桂树感到身体有些发冷打颤。

“这边原本是一间仓库,这是仓库大门。”老冯经理抬起左手说,“几年前我让固安把它隔成两间,在前面左转又开了一个门。我和固安说是风水先生指导的,但是今晚我想告诉你真正的原因。”

老冯经理口中说的新开的门,是两扇各90公分宽的铁门,质感厚重。老冯经理用力敲了敲门,“老元,开一下门。”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快又静下去,门没有开。老冯经理更用力敲了敲,“是我,老冯。”

两扇门中的一扇打开了一道缝,蒋桂树看到有个人影歪着脑袋朝外面窥看。门打开了。

“元师傅?”蒋桂树知道元师傅平时住在公司,但一直不知道他住在这个地方,虽然这个地方离食堂很近,但比起公司宿舍条件还是差一些,单是这一条狭长的走道就够让人难受的。“也许对元师傅来说这样的环境更适合他的性格吧。”他心想。

“冯经理,这么晚了您过来……”元师傅这时才看到老冯经理身后边还站着一个人,便不再说话。

“老元,让我们进去吧。”老冯经理指了指门内。

元师傅看了看老冯经理,一脸错愕。老冯经理板着脸,当他脸上出现这个表情,就意味着这是不容置疑的指令。

元师傅欠身往门后退开一步,让出一个空隙,老冯经理走进仓库,蒋桂树跟着也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约10米宽、12米深的仓库,四面墙上原有的窗户被木板封住,墙上封满了消音棉,这种消音棉原本是用于柴油发电机组设备机箱上降低发动机噪音用的,这个知识点是后来李伯泰告诉蒋桂树的。仓库里有一面铁栅栏墙,把仓库隔成了约10米宽10米深和约10米宽2米深的两个空间,较小的空间在仓库门这一边,也就是说,在仓库里面这一面铁栅栏和仓库原有的3面墙构成了一个铁笼子,铁笼子外这个较小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小小的桌子,一张椅子,和一个旧衣柜。但当时蒋桂树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家具,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铁栅栏那边、铁笼子里面的毛茸茸的大家伙给吸引住了。“我想我今晚没喝那么多。”蒋桂树说,“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一只猫。”他一边说,眼睛一直盯着那只大家伙,也不知道是在问老冯经理还是在问元师傅。

“我想要你,在我退休以后,帮元师傅保住这头华南虎。”老冯经理依旧板着脸。

一阵沉默过后,蒋桂树说:“老虎,是国家保护动物吧。”

“元师傅,告诉他吧。”老冯经理看向元师傅,紧闭着嘴巴,朝蒋桂树伸了伸下巴。

“这是小虎。5岁多了。是我的儿子。”这是元师傅第二次说起自己的故事,第一次还是距此5年前他遇到老冯经理的时候。

“那时候我是一名动物饲养员,在某地一家动物园工作。那一天上午我和前妻刚办理完离婚手续,就接到园长电话,说园里的一头华南虎要分娩了,让我务必马上回去上班。分娩过程很顺利。一共产下4头幼虎,3头很健康,1头体质很差,看起来存活的可能性不大。

“和妻子离婚后,我已经没有了家。我白天晚上都待在动物园里,那几头幼虎、尤其是那头体质很差的幼虎,成为我的情感寄托。我悉心照料他们。

“和妻子离婚的那一天,也是我们儿子的忌日,我儿子当时已经去世一年。是我杀死我的儿子。我们当时去医院做检查,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发现我有东西忘在医院,我打算跑回头去取。我让儿子先待在车里等我,车子就停在医院门口附近路边,很近。我跑到医院拿回东西,在回车上的路上,我看到我停车的地方围满了人,我穿过人群。看到……

“我的车子被超速行驶的车子撞变了型,还有我的儿子……

“肇事者当场死亡,也带走我的儿子……

“悲伤击垮了我和我的前妻,她责备我不该把儿子留在车里,我责备我她当晚不该加班,本该互相慰藉的两个人变成互相攻击,把最后一点感情也吵没了。彼此都累了。

“4头幼虎在我的照料下,3头茁壮成长,那头体质很差的幼虎,情况还是不乐观。幼虎出生一个多星期以后,我发现另外3头幼虎都睁眼了,那头幼虎却迟迟没有睁眼。又过了几天,我终于确认,那头幼虎天生是瞎的。这头幼虎,和我儿子一样,都是天生目盲,同一天生日,同样的体弱多病。我感觉到对这头幼虎,心里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情愫。

“没过多久,这头幼虎出现了并发症,园长说需要处理掉。我知道处理掉是什么意思。

“我把他装进箱子里,带着它跑了。

“你可能无法理解我当时的行为,我现在想起来,也无法理解。

“我带着它回了老家,我老家有套旧宅子,那一片周边都是旧房屋,年久失修,都没住人了。我们就暂时住在那里。

“我以为这头老虎很快就会死去,但我仍然用心照顾他,虽然这毫无意义。仿佛老天爷知道我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不忍心我再失去这一个虎儿子,他的身体居然一天一天好起来。

“我以为警察会很快抓到我,但是一直没有人来找我。我也没有从新闻上看到老虎失窃的消息。园长打过几次电话给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从来也不喜欢和他说话,索性就没有接他电话。

“小老虎身体恢复以后,我曾经想过把他送回动物园。在动物园里,他本来是要被处理掉的,可是我把他养活了,他是我的儿子。何况他有着这样的缺陷,只有我是真心为他。人们可以把猫猫狗狗当儿子养,我也可以把他当儿子养。

“这只大猫的伙食费相当惊人,我的存款很快就见底了。我需要另外找一份工作,能够养活我和他的工作。但如果我去工作,这只大猫又该藏在哪里,笼子已经太小了。

“那一天我把虎子放出笼子,和他在家门口玩耍。我在老家住了有一段时间了,在那一片从没有看过有人经过,我也失去了最开始的警惕性。虎子精神很好,很活泼,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重拾了儿子去世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的笑容。我和虎子玩得正开心,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你这猫可真大。’

“我本来想马上抱着虎子逃开。但我没有。我和那个人聊上了,鬼使神差地。我和他讲了我的故事,讲了虎子的故事。我讲了很多很多。

“‘你会做饭吗?’那人问。我说我会。‘我那缺一个厨师,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我那剩饭剩菜、过期食品挺多的,地方也大。’他给了我一个工作机会。

“我当时有过怀疑。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冯经理您为什么愿意这样帮我?帮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元师傅讲完他长长的故事,把脸转向了老冯经理。

老冯经理看着老虎,没有说话。

“所以,我可以托付给你吗,小蒋?”老冯经理仍旧看着老虎。

“您的指示我一向尽心执行。”蒋桂树轻声说。

老冯经理和蒋桂树走出仓库,元师傅和他们道晚安后轻轻把门关上。

老冯经理走在前面,蒋桂树低着头走在后面。月光很冷,给走道铺上一层“白霜”。老冯经理先开了口,“小蒋,这件事本来与你无关,但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可以托付,你要是相信我老头子,这件事有什么法律后果我一个人承担,绝不会让你受牵连。”

“经理,我不是在想什么后果不后果的事。我……曾经听过一些传闻,您的儿子……”蒋桂树觉得自己有点莽撞了,“时间这么巧也是大概6年前……”

“我一直说你小子很聪明。肇事者……是我儿子。”老冯经理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那天晚上我和他父子俩吵了一架,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想不起来了,他后来去喝酒了,再后来醉驾把老元停在路边的车给撞报废了,连同他车上的儿子。我儿子死有余辜,没什么可惜的。我这辈子做人不喜欢欠人任何东西,却欠了老元一个儿子。

“后来我托人认识了老元所在动物园的园长,知道了老元的一些情况,包括他离婚、偷走小老虎的事。他回到老家安顿好的第二天我已经打听到他的具体位置。’”

“动物园那边一直没有追究也是您的手笔吧?”蒋桂树问,心里其实早知道答案。

“园长也不想把事情搞大,总是有办法处理掉的。”

“老虎的寿命可不短。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告诉你的下一任?他们不会愿意因此担责。”

“他们没必要知道,我会找其他理由让他们保持仓库闲置,而你需要做的是帮忙做好掩护。”

“还有谁知道老虎的事。固安知道吗?”

“除了你,就只有他。他口风很紧,人也值得信任。这是我老头子最后对你们的请求。”

“您别这么说。只是,您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老元拿那头老虎在当儿子养。而我也只是在替我儿子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