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不可能成为神官的学徒
衍圣历925年,夏
艾夫曼公国,库克领乡下
正午时分,没有云层遮挡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朝大地挥洒光和热,在这样的高温下泥地旁枝繁叶茂的大树也显得蔫蔫的,不愿多提供半点阴凉。
蝉藏匿在翠绿的树叶之间,这种天气就连它们那扰人的尖叫也变得半死不活起来,树下传来的喊声都能偶尔盖过那像被掐了一半的短促蝉鸣。
“九百九十二,九百九十三,九百九十四……”
维克多·汉高挥舞着手中那柄形制近似长剑,其实充其量不过是粗制剑胚的钢条,汗如雨下。
他的左脚迈出一小步,以右腿支撑,在挥舞时整个下半身就像是已经焊死在地面上的钢铁一样纹丝不动。
在这过程当中,维克多只有手臂伸直,将剑尖沿直线推出再缓缓收回这一道动作,行动轨迹精密到好似事先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分毫不差。
就算额头与全身渗出的汗水已经将身上那套褐色亚麻衣裳完全打湿他也毫不在意,粗糙纤维的亚麻布料贴在身上而带来的那种黏腻和沙粒划过的不适感在他的身上完全没有体现,维克多的眼神始终落在剑尖与竖立在面前的木桩上。
也许只有每次刺击完成后口中发出的粗重喘息声才能让人觉得这个少年依旧是个人类而不是披着仿真皮肤的机械什么的。
“一千……”
一千下刺击完成,维克多·汉高手臂颤抖着将剑胚收于腰间麻绳系着的粗糙布制剑囊中,开始大口呼吸积攒体力,完全紧贴前额的黑发还在不断地渗出汗珠,如潮水般骤然袭来的疲惫伴随着身体各处传来的强烈刺痛险些直接冲垮他的神经。
这儿是一片空旷的训练场,有不下五十个年龄与维克多·汉高类似的少年正像他一样对着面前的木桩用功,只是大多数看起来多少有些懒散的意味——
这是白蔷薇学院一天当中剑术课的末尾了,学徒们的体力基本都已经到了极限,像维克多那样自始至终维持着动作标准的学徒为数极少。
维克多静静地站在原地,等到胸膛的起伏平缓些,确认自己能够正常行走了,他抹了一把脸上快要糊住眼睛的汗水,慢慢地走向树荫下休息。
然而,几个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喂,这边我们占了,去找别的地方吧!”
维克多抬起头来又擦了一把汗,喘息着看向挡在他面前的几个半大少年。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高颧骨的高壮抱胸少年,他挂着汗珠的头发根根竖起,活像一只愤怒的刺猬。
在他后面跟着几个身材同样高大的学徒,身上那看起来材质就与其他平民学徒不同的衣服昭示着他们的“出众”。
雷蒙·西多克。
维克多咬了咬下嘴唇,心底泛起些许无奈。
这个家伙是库克领当中某个镇子镇长的儿子,其他几个学徒的家底也颇为殷实。
他们几个总是抱成一团,像是前世学校里那种横行的“校霸”一样以取笑其他学徒为乐。
但不知道为什么,维克多觉得他们似乎关照自己的次数更多一些。
堵路,强迫帮忙洗衣,打扫卫生……
大概是因为……这具身体先天上就存在缺陷吧。
维克多没有与雷蒙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拖着疲惫的身体向另一边走去。
对于这个世界的他来说,反抗可能便会迎来一顿殴打和嘲笑,索性不如将他们当成烦人的苍蝇。
只要不跟他们顶嘴的话,雷蒙这伙人一般也不会把其他学徒欺负得太狠。
“真不知道他在努力些什么,反正最后都不可能通过晋升仪式成为神官……”
“就是啊,天天摆出那副样子,他一个有灵能排异反应的废物,再用功有什么用……”
“我要是他,真不如早几年就一剑抹了脖子,还免得多受那么多苦……”
“就是,他这么练,贝内特老师也没正眼瞧过他啊……”
“还是有成为神官的天赋更重要些,那是西泽尔么?真羡慕他,贝内特老师又在亲自指导他,那可是一位封号神官的亲自指导啊。”
“嘿,听说西泽尔是公国一位尊贵男爵的小儿子,再加上灵能天赋出众,这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在维克多的身后,一道道自认为非常小声的抱怨随着他的离开而爆发出来,顺着风飘进他的耳中。
当谈到西泽尔时,声音才很明显地压了下去。
维克多的身体略微顿了顿。
他来到另一侧树荫下,目光飘向那群孩子议论的另外一个对象西泽尔。
那是个又高又壮的金发男孩,五官挺拔俊美,与这些同龄的脸上还带着雀斑的小屁孩相比简直不像是处在同一个世界。
他身上穿的虽然与他们一样也是亚麻布的衣服,但那种料子很明显经过特殊处理兼具柔韧性和舒适性,更便于剑术训练中的动作伸展。
负责教导他们五十多人的剑术教师贝内特此时正负手站在他的身后,时不时点头或者出言纠正西泽尔的动作,而对于孩子们抱怨的话权当做没有听见。
哪怕与西泽尔相比维克多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更加标准。
维克多很快收回视线不再关注那边。
虽然那些家伙说的话难听了一点,但对于维克多·汉高,或者说任章这个鸠占鹊巢的异界灵魂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错误。
一个没办法成为神官的学徒,在学院中的确处于最底层,没有人会愿意在他的身上多费哪怕半点心思。
原本这具身体的主人的确做出了像他们所说的那种选择——
那个有着“灵能排异反应”的乡下少年在一个夜晚用开了刃的匕首抹开脖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才为任章接管这具身体提供了便利。
作为一个异界的灵魂,任章代替原本的维克多·汉高在这所名为白蔷薇的学院进修已经有整整两年,他也大概弄清楚了这个世界大概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个由掌握着超凡力量灵能的教廷与贵族共治的世界,所有人出生之后就向着成为神官这个目标努力着。
只要能够成为神官就算是骡子都不如的农奴也能够瞬间升格为新晋贵族,拥有与其他神官一起分享权与力的资格。
但是在做这样的美梦之前,需要先确认一点,那就是——这个骡子都不如的农奴,他必须有着能够感知灵能,并将灵能纳入体内的天赋,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就只能继续在贵族老爷的田地里当骡子。
……
剑术课很快结束,与其他结伴同行不时说笑的孩子不同,他就像个独行侠一样在餐厅迅速啃完了属于自己的黑面包,回到了学徒宿舍院。
简单舀水冲洗了一下全身又将衣物浸入洗衣盆中之后,维克多换了一身质地略好一些但仍是粗麻布的衣服坐在床沿,将一个用简单挂锁锁住的木箱平放在腿上打开,三十支玻璃瓶装的蓝色镇痛药剂整整齐齐码在其中。
这是他从学院里唯一一位炼金术师霍普那里买到的打折镇痛炼金药剂,这还是维克多帮那个一心扑在炼金实验上看起来精神都不太正常了的老头子无偿打扫一年实验室才换来的待遇——
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看到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穿着一件比破布好不了多少的袍子在学院里游荡的霍普时,还以为自己是遇到了扫地僧似的人物,但后来发现这家伙大约真的只能用那身烂袍子扫地。
想到这他捏起其中一支镇痛剂,面无表情地拔出瓶塞仰脖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维克多·汉高,作为一个平民家庭出身的孩子,在出生那年的天赋检测中被发现拥有微弱的灵能天赋。
这本应该是让他能够超脱于原本身份所属阶层的珍贵能力,但在长大了几岁之后,维克多被发现有着严重的灵能排异反应——
吸入体内的灵能既不能转化成他身体中的力量,也没办法拒绝灵能进入体内,久而久之庞大的灵能积聚在孱弱的人类身体当中,会带来相当于骨骼断裂的痛苦。
这种痛苦在短时间内可以忍受,但有灵能排异反应的患者却几乎是每时每刻都要忍耐这样的痛苦,就像是有只无形的手伴在身边随机拧断身上的一根骨头。
他们大多数只能依靠着医师调配的镇痛药剂勉强生存,或者通过练习常见的学徒武技强健体魄提高忍受疼痛的阈值。
但饶是如此他们也大多活不过十四岁,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吸收灵能的能力会进一步增长,与之对应的痛苦强度也会增强。
最终像维克多·汉高这样的灵能排斥者结局只有死亡一个,要么被活活疼死,要么干脆自己抹脖子自杀,还能少糟两年罪。
吃完今天的药之后,维克多将箱子合拢收好,闭眼躺在床上。
老实说,镇痛药剂的味道并不怎么样,研制这东西的药剂师分明并没有在它的口感上费什么心思,毕竟这是最为廉价的那款——
一旦喝下去,这东西的气味就像发酵了三天的臭鸡蛋一样充斥整个鼻腔,这种难闻的味道在出现之后便往往会在口中停留许久,像黏在了口腔内壁。
但维克多别无选择,他在学院中的收入除了要购买镇痛药剂之外还要维持学习学徒武道的开支,所以味道难闻一点就难闻一点吧……只要能活下去就行。
药剂很快发挥作用,数年如一日充斥着四肢百骸的剧痛随着那股难闻的臭鸡蛋味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真的缓缓减轻,一阵困意袭来,练习剑术的劳累为维克多合拢了眼皮,他已经习惯了在痛苦中入睡——
下坠,下坠。
“条件满足……已激活……入梦……”
深沉的黑暗包裹住维克多的身体,意识在无限的坠落中模糊,不知名的低语萦绕在耳畔。
不知过了多久,维克多忽然手脚一抖,从沉睡当中惊醒。
嗡!
他睁开双眼,看到了一面涂成灰黑色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