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三国后期文学发展概况
三国后期文学,指曹植卒后至司马炎代魏称帝(233—265)之间三十余年文学。其间年号以正始最长,且正始末发生了高平陵事变,是为司马氏篡政之始,以故文学史上常以“正始文学”代指本期文学,犹以“建安文学”代指三国前期文学。曹植卒后,建安文士凋落几尽,新一代文士崭露头角,重新构筑曹魏后期文坛。后期文学与前期文学相比,呈不同面貌。首先规模略小。后期虽然也存在士人群体,主要有被称为“正始名士”与“竹林名士”的两批人物,但远不及建安文士的“盖将百计”之数。正始名士包括傅嘏、荀粲、裴徽、何晏、夏侯玄、王弼、锺会等,竹林名士包括阮籍、嵇康、向秀、刘伶、山涛、王戎、阮咸等。不过“名士”不等于文士,其中真正可算文学之士的也就是何晏、阮籍、嵇康等数人,其馀主要是思想家、学者;有些连学者都不是,如山涛、王戎、阮咸等。总观此时期,优秀文学家不多,唯嵇康、阮籍二人而已,其次为应璩、刘劭、何晏、向秀、刘伶等。此情形与前期大相径庭。究其因,主要是此时期玄学勃兴,作为新兴学术,吸引诸多士人注意,人们专注于幽思玄想,校练名理,诗赋文章之事,遂相形见绌。
其次在文学精神上,三国后期与前期亦有明显不同。建安前期,文学在战乱时代产生,文士以忧国忧民心情关注时事,针砭社会,由此涌现一批“诗史”式作品;建安后期,文士追求功名,热情高涨,文章写作被当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予以重视。即使到了黄初、太和年代,曹植身受迫害,发出大量忧生之嗟,其诗赋文章中仍念念不忘时政,要求“名挂史笔,事列朝荣”(《求自试表》)。建安文学的主流,显然是积极用世的文学,是重人事的文学,是修齐治平的文学。三国后期则异于是,玄学的兴起改变了士人的生活态度及文化观念。玄学的基干是老、庄思想,老、庄对世俗社会生活的疏离,对传统儒家道德伦理的蔑弃,影响了一部分士人的人生态度,他们服膺“以无为本”(王弼《老子》第四十章注),强调自然之旨,提出“名教出于自然”(王弼),甚至“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释私论》)。所谓“以无为本”,所谓“自然”,都是与儒家重人事、重政教相反的精神。在玄学精神影响下,魏末直到两晋的社会风尚都为之大变,此从《晋书·裴传》的记载中可知其大要:
(裴)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耽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大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
这里指出三点:思想文化上“不尊儒术”,政治伦理上“不遵礼法”,士子作风上“不以物务自婴”,总之是“风教陵迟”。这使士子精神面貌大异于建安。出于儒家传统的那种忧国忧民精神,对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民本思想,乃至对社会事务的执着热情,都有所减弱;士流所被,唯尚“放荡”、“浮虚”。这种风气,对于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当然只能起疏远作用。在魏晋玄学家眼里,“文章”不可能是同“经国”、“不朽”有必然联系的“盛事”。不过玄学对文学的影响不仅止于此。它蔑弃传统儒学所体现的面向社会的修齐治平精神,这是一方面;另一面,“不尊儒术”、“不遵礼法”,也不可否认具有冲破传统思想道德禁锢,瓦解“独尊儒术”僵化文化格局的作用。在那种僵化环境中,思想文化领域的创造性举措,往往被视为异端而受排斥、压制。因此,玄学的出现,不应认为是纯粹的消极文化现象,它的价值也不仅仅在于发展了一种精致的思辨方式。应当看到,玄学的出现,是在传统儒求文化体系内兴起的一次思想文化变革运动,是对汉代“独尊儒术”的一次意义重大的反摆。一般来说,魏晋玄学并不根本上否定君权(除个别持“无君论”者如阮籍、鲍敬言等外),王弼还论证过“以君御民”的合理性。儒术与玄学的扞格,主要在前者要将社会文化思想全部纳入“礼法”、“名教”的框架之内,代表了文化统一的取向;后者则要挣脱“礼法”、“名教”的约束,代表了文化分立的倾向。儒术代表着最高统治者对文化实施权力统制,体现文化对政治的臣服;魏晋玄学则超越“名教”,否定“礼法”,体现文化对政治权力的抗拒和疏离。
三国后期的玄学大家,首推王弼、何晏。他们提出“圣人体无”、“名教出于自然”的命题,强调“无”和“自然”的本体性质,以“名教”为派生物,代表了魏晋玄学发展史上第一个阶段。他们理论的实质是抬高玄学的地位,使之驾乎儒学之上。王、何只是玄学的理论家,并非玄学实践者;他们在处世态度上并未表现出很强的“体无”或“自然”色彩,倒是另一位玄学家夏侯玄更有玄风。在文学创作方面,王、何也少有玄学印记。例如今存何晏的《景福殿赋》,难以看出其中的玄学成分。作为玄学家的阮籍、嵇康,他们在理论上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又说“礼岂为我设耶!”(阮籍)根本上否定儒术,比王、何更进一步,代表了玄学发展的第二阶段。嵇、阮等人在行为上也放浪形骸,步趋老庄,身体力行玄学理想。他们在政治上对司马氏集团取不合作态度,自有一些具体的缘由,但道家传统对世俗政治的鄙薄态度,也是重要因素。对于此点,一般论者认识不足。在玄学与文学的关系方面,阮、嵇比王、何重要得多,他们是融玄学于文学的能手,运用诗、赋、文等诸种文体,弘扬老庄,敷述玄理,同时对代表政权主流的“礼法之士”展开猛烈攻击,揭露其丑恶心理,谴斥其虚伪表现,显示了强大的批判力量。这种批判性,在阮籍作品中表现最为尖锐激烈,其名篇《大人先生传》、《达庄论》等,对“缙绅好事之徒”、“礼法君子”的伪善面目,作了严厉抨击。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思想倾向略同,只是态度稍为平缓。在诗歌方面,阮籍《咏怀诗》中也有部分作品,矛头指向礼法君子,如第六十七首(“洪生资制度”)、第六十首(“儒者通六艺”)等;嵇康《赠秀才入军》末章(“流俗难悟”)也相类。正是这种批判性,给三国后期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从这方面看,三国后期文学,也呈现出衰世文学的特征。
玄学对文学的另一方面影响,表现在文风诗风上。在文的方面,此时作者们通过“校练名理”,熟习了对玄学理论的诠解和阐释,通晓了抽象理念的思考和论辩,他们竞相撰写玄学论文,表述自己的玄学见解,因此思辨风气大盛。就论说文体而言,魏晋作者的水平明显度越前修,这与当时思辨风气的发达直接有关。从阮籍、嵇康所作长篇论文看,其析理之精细,论证之严密,皆显功力;而文章本身之结构布局,尤见匠心。在诗的方面,作者们明显表现了对于清虚高旷自然悠远诗歌风致的追求。这种风格追求,当然是同玄学精神相表里的,是与玄理相配合的诗风。它的形成,亦可理解为玄学诗人们景仰追慕老庄文风的结果,因为《老子》、《庄子》的文风就大体上属于清虚旷远一类。此种诗风,与三国前期诗歌“真、高、刚、直”指向,无疑有很大距离;这距离实质上即是玄学与儒学距离在文学上的反映。这种诗风,其实际效应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开拓了一种新的诗歌境界,形成一种与传统的求实、求真诗风不同的诗风。清虚旷远诗风,此前还不曾在文学史上出现过,因此这是三国后期诗人,尤其是阮籍、嵇康二人之创造性功绩。请举数例以明:
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高鸟翔山岗,燕雀栖下林。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岂可相追寻?
——阮籍《咏怀诗》之四十七
危冠切浮云,长剑出天外。细故何足虑,高度跨一世。非子为我御,逍遥游荒裔。顾谢西王母,吾将从此逝。岂与蓬户士,弹琴诵言誓?
(同上之五十八)
鸳鸯于飞,肃肃其羽。朝游高原,夕宿兰渚。邕邕和鸣,顾眄俦侣。俯仰慷慨,优游容与。
——嵇康《赠兄秀才入军诗》之一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
(同上之十四)
诸篇皆有明确诗旨,既有现实生活感受,更含理想生命意识,而无不着意悠远,境界高旷。“流磻平皋,垂纶长川。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写出何等人生高致!此种诗风,无疑渗透了玄学情趣,“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已经道出玄机。它在玄学背景下得以产生,亦可谓玄学对文学的一项贡献。清虚高远诗风,后世续有发展,尤其在东晋玄言诗发展到极致,成为一极重要的风格类型,唐代司空图《诗品》所述“冲淡”、“自然”、“飘逸”、“旷达”诸品,皆与此种诗风有关,甚至可以说由此演化而出。
另一种效应是,由于玄学对文学的过度浸润,或者一些作者出于本身兴趣所钟,以诗歌为敷述玄学理趣工具,无视诗歌固有文学特征,使诗歌迷失本性,而向玄学论文靠拢,“玄言诗”遂得以产生。玄言诗的得失功过,前人早有评骘,如锺嵘说两晋时诗:
……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传,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建安风力尽矣!
——《诗品·总论》
所下评语,贬义甚明。“理过其辞”,“平典似《道德论》”,为其实质;“淡乎寡味”,为其表现;“建安风力尽矣”,则是从诗歌流变史角度所作总结。然而此种“理过其辞”倾向,滥觞于三国后期,嵇、阮已肇其端,二人个别篇章,实已充溢玄理,旨多虚胜。如:
猗欤上世士,恬淡志安贫。季叶道陵迟,驰骛纷垢尘。宁子岂不类,杨歌谁肯殉?栖栖非我偶,惶惶非我伦。咄嗟荣辱事,去来味道真。道真信可娱,清洁存精神。巢由抗高节,从此适河滨。
——阮籍《咏怀诗》之七十四
绝智弃学,游心于玄默。绝智弃学,游心于玄默。遇过而悔,当不自得。垂钓一壑,所乐一国。被发行歌,和气四塞。歌以言之,游心于玄默。
——嵇康《代秋胡歌诗》之五
篇中亦有对于世事批判,然主在揭橥庄老玄理,“去来味道真”、“游心于玄默”,此其旨归也。玄言诗当溯源自此。
影响三国后期文学风貌者,除玄学思潮外,尚有另一要因,此为政治环境。魏明帝曹睿临终,使八岁孩童继位,是为少帝曹芳;又命曹爽、司马懿夹辅左右。至正始十年(249)司马懿发动政变,杀曹爽及其党羽,是为“高平陵之变”。自此开始司马氏专权时期,在十六年间,司马氏父子先后废弑三名少帝,又杀戮大批异己,一时血雨腥风,气氛惨酷。罹祸者不唯曹氏宗室及帝党,亦殃及不少名士。何晏、夏侯玄、桓范、李丰等皆一时俊彦,悉被杀害。“魏晋名士,少有全者”,此是实情。于此残酷政治环境中惨遭杀害者,尚有杰出文学家嵇康,此是司马氏集团对文学事业的直接摧残,罪恶昭彰,令人切齿。在此环境下,文士心灵受到极大压力,言行受到严重束缚,文学写作自不免有所顾忌。以故当时诗文,极少写及时政,与建安文学形成极大反差。一连串重大政治事件,在当时诗文中竟毫无反映,此非文士闭目塞听或麻木不仁,而是确有难言之隐。即有言之,亦必闪烁其辞,以免得咎。以嵇康、阮籍二人而论,他们内心对司马氏都存不满,而平时言行,颇为谨慎。史载“(阮)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晋书》本传)。嵇康的表现则是:“与之游者,未尝见其喜愠之色。”(《魏志·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此皆全生远害手段甚明。与此相应的是,在其诗文中,激烈尖锐的批判仅限于对儒术、名教、礼法及礼法之士,而不涉具体政事、人物。阮籍《咏怀诗》在这方面最有代表性,颜延年等曰:“嗣宗身事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讥刺,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咏怀诗》李善注引)
三国后期诗歌风格与前期亦有内在贯通之处,此以“尚气”之点最为明显。刘勰曾指出:“嵇康师心以遣论,阮籍使气以命诗。”(《文心雕龙·才略》)“师心”即纵心,与“使气”对举为文,义近。此已指明嵇阮诗文尚气特点。阮籍《咏怀诗》虽“厥旨渊放,归趣难求”(锺嵘《诗品》卷上),但其慷慨尚气特点亦颇显著。锺嵘即谓其“颇多感慨之词”(同上),所谓“感慨”,即刘勰所说“梗概而多气”义。在《咏怀诗》中,诗人或“慷慨叹咨嗟”(之七十八),“慷慨将焉知”(之八十),“慷慨各努力”(之七十一);或“烈烈有哀情”(之六十一),“惆怅念所思”(之四十九),“怆恨使心伤”(之七十九);或“愤懑从此舒”(之五十九),“夸谈快愤懑”(之五十四),“日久难咨嗟”(之八十二),“忧戚涕沾襟”(之四十七)等等,诗人自述“有悲则有情”(之七十),“人情有感慨”(三十七),其情绪之强烈,诚为“使气以命诗”。正是在尚气之点上,嵇阮作品继承着建安文学“风骨”,而与后世玄言诗之间存在着不同。这是作者性格气质之差异,也是时代风气之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