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阿姊
虽然韦见素和安禄山私底下斗的你死我活,但表面上毕竟都是朝廷大员,还没有撕破脸皮。况且二人还是儿女亲家,因此韦雪时而来看阿姊,也没有遇到过什么阻拦。进了二门,韦雪让乐山在门外等候,自己急不可耐得奔去韦晴的房间。
安禄山虽然很少在京城居住,但他的府邸是玄宗皇帝赏赐,布局规整、端方有序、气派宏大。安庆宗此时已拜检校太仆卿,常年待在长安,因此安禄山的府邸也多为安庆宗居住。整个府邸严格的按照中轴对称构成三路多进的院落,韦雪绕过回廊,穿过假山堆砌的庭院,来到阿姊居住的后院厢房。
韦晴的贴身丫头是从相府陪嫁过去的,和韦雪非常的熟识,今儿却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廊下不让韦雪进房。韦雪以为安庆宗正在房中和姐姐歇息,就让丫头进去禀报,谁知道过了一炷香的时辰,从房中走出来的竟然是一个韦雪不认识的年轻男子。
年轻人从韦雪的身侧走过,并无招呼,径直向角门走去,韦雪心生奇怪,他的背影却已经出门而去。比韦雪感觉更奇怪的是李乐山,年轻人走出门口,两旁的卫士躬身敬呼“少将军”,这恰恰惊动了在旁等候的乐山。乐山转身观瞧,此人已经在手下的保护下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不过一个侧脸已经让乐山大吃一惊。你道是谁,此人正是少林寺当年的三兄弟之一,那个走入歧途的师弟-圆空。虽然蓄了发冠,锦衣鲜袍,但乐山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了少将军?”曾经的往事和近日的狐疑一起涌上了乐山的心头。
放下乐山的思忖不提,韦雪已经来到了姐姐的房内,韦晴正在对镜梳妆。经过几年岁月的浸染,韦晴已经从一个肖丽少女出落成丰韵妩媚、妖冶艳丽的少妇。只见她的鬓发浓黑如漆、高髻低垂,淡描娥眉、体态自若,肌肤丰满、身姿香软。她身着淡青色窄袖上衣,披白色花巾,穿描金团花的胭脂色大裙,裙下微露绣鞋,慵懒中带着一丝妩媚。
暖阁里烧着一炉的炭火,暖暖的干燥让人昏昏欲睡。墙上恰恰是一幅海棠春困图,应了这景。铜镜里的韦晴那略带潮红的脸颊、顾盼生情的眼波、流酥般的醉髻,带着一丝凄楚,两撇风情。
韦雪是个女人,都不由得看的心潮荡漾,好生羡慕。
“阿姊!”
“雪儿,你来了。”韦晴转过身,迎上去牵住了妹妹的手,只见她粉胸半掩疑暗雪,绮罗丝缕见肌肤。
“阿姊,你越来越美了。”
“雪儿玩笑了,阿姊已经人老珠黄了。”
“刚才那人是……?”韦雪用眼神瞟了瞟二道门。
“呃,你说仁执啊,庆宗的弟弟。安禄山让他来给你姐夫送个信。”韦晴有点不自然,赶紧用话打发过去道,“阿爷最近没有打发你做事嘛,怎么有空来看阿姊了。”
二人正说着话,却见一个丫鬟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
“天气凉了,我让下人准备了暖手炉。”韦晴示意丫鬟把托盘放下,果见盘子里面放着两个精致的雕花楼空铜质暖炉。
“我不冷,阿姊用吧。”
“你自小体弱,每逢寒露之后就会手脚冰凉,在府里那会总是刚入秋就让人备好暖炉,这会子怎么也不冷了。”
“我就是不冷了嘛。”韦雪摸了摸胸口,那是陈一姐送她的玉佩。
“你这毛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也看过不少名医都束手无策,怎么会说好就好了。”
“阿姊,前些年我得了一块宝贝,天气冷时戴在身上,就会有暖意传遍全身,自是不冷了。”韦雪是相府的千金,好东西见得多了,原本压根也瞧不上陈一姐给自己的这块玉佩,却无意间发现只要戴着它,自己体寒的毛病就不会发作。
“那定是阿爷从哪里寻来的奇珍异宝,阿爷还是最疼妹妹你啊。”
“阿爷要把我嫁给哥舒翰的儿子,我跑出来了。”一提到这个,韦雪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阿爷又想用女儿去实现他的纵横捭阖之术。”韦晴叹了口气,脸上是无奈和不满,“西平郡王,哥舒翰?”
“阿爷想用他牵制安禄山。”
“当年让我嫁给这邦胡子就是为了对付李林甫,让我过着这生不如死的日子。好不容易李林甫死了,阿爷又要开始对付安禄山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韦晴长叹了一声道,“安禄山和哥舒翰一个东平郡王,一个西平郡王,二人势同水火,看来我们姐妹也要南辕北辙、相背而行了。”
韦雪黯然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该怎么办。自己之所以会跑出来,也许也是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吧。
“阿爷真是太狠心了,耽误了我们的青春不说,还要让我们姐妹两难。”
“阿姊,你都好吗?”
“我还能怎么样,安禄山野心勃勃,却越来越得皇上的宠信,我听说皇帝要将宗室之女荣义郡主下嫁安庆宗以拉拢安禄山。”韦晴叹了口气说道,“他这次进京任太仆卿,也是为了这个。”
“啊!那阿姊怎么办?”
“我,要么去做侧室,要么合离,我能怎么选,我有的选嘛?”
“合离......”韦雪吃惊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韦晴接下来说的话会让她更加难以想象。
“合离也没什么不好,安禄山那老不死的早就垂涎于我,与其做他儿子的侧室,还不如与安庆宗合离,直接做三镇节度使的侧夫人岂不是更好。”
“阿姊.......”韦雪惊呆了,结结巴巴的说道,“可是他们是父子啊!”
“本朝儿子娶继母,老子抢儿媳的事情还少嘛?武则天曾是太宗的妃嫔,却又做了高宗的皇后;杨太真也曾是李隆基儿子的寿王妃,谁会在乎?”韦晴的表情却变得坚毅起来道,“我本来就是他们的牺牲品,只能努力经营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安庆宗对你不好嘛?”
“他知道我是阿爷安在他身边的棋子,他怎么会对我好,处处提防还来不及,我这里只不过是他有名无实、发泄兽性的地方。”韦晴松开妹妹的手,步向自己的书案,咬碎钢牙,恨不自已。
“阿姊……”韦雪被阿姊突然生硬的语调吓住了。
“女人,最幸福的就是找个爱你的男人过平静的生活,如果能够那样,贫苦一些也值得。然而大多数人都是不能得的,越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女人就越不能。这个世界是男人的天下,没有几个女人能像武则天皇帝那样母仪天下、不让须眉。出嫁之前还能靠父母,出嫁之后就只有靠男人,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们只能靠自己,要为自己做打算。”
韦晴天说的铿锵带刺,韦雪却听的目瞪口呆,这和她从小学的三从四礼,妇功女德真是背道而驰。
“女人有两样武器,一个是你的身体,还有就是你的智慧。美貌和身体只能是青春的那一会,总会有人比你更美、比你更年轻,要想抓住男人,要想抓住权利,两样都要会用。”韦晴一转身,面目突然泛着戾气和红光,看的韦雪激灵打了一个冷颤。
“可是,我不想……”韦雪有些不认识阿姊了。
“不是人追权力,而是权力在逼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没有依靠、没有把柄,你只有孤苦的老去。雪儿,你听阿姊的话,我已经没得选择,如果你能走,那么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如果可以永远都不要回来!”
“我……”韦雪本想说自己是不会像阿姊一样听天由命,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便问道:“那阿姊还会留在长安嘛?”
“合离之后我便会回转范阳,这长安曾是我的家,但也不再是我的家了。”韦晴顿了一顿接着说道,“何况如今这朝堂上有杨国忠一直针对安禄山,留在这里也未必安全?”
“杨国忠,姐姐说的是贵妃娘娘的从弟吗?”
“嗯。”韦晴点点头道,“他如今可是接替了李林甫做了宰相。”
“安禄山不是贵妃的养子嘛,怎么说他们也应该是一路人啊。”
“哈哈,雪儿,你还是太单纯了。”韦晴冷笑了一声站起身,走到桌前,桌子上正放着一幅画。
“权力斗争哪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利益交换。我与安庆宗的婚姻也曾是阿爷想与安禄山联盟的筹码,现如今呢?”韦晴用手抚摸着桌子上的画,那是一副临摹当朝画师张萱的游春图,图中虢国夫人姐妹们轻点金镫、并辔而行,盛装出游。
“安禄山认贵妃为养母只是为了博得皇帝的信任,这杨国忠本就是个市井无赖,安禄山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杨国忠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之前皇帝想加授安禄山同平章事,制敕都起草了,却被杨国忠说他不识字,皇帝直接收回了成命。杨国忠还污蔑安禄山想要造反,让皇帝命他来长安试探其忠心。安禄山不敢不来,但也不会久留,等他回范阳的时候我便会随他一道。”
“可是阿爷说安禄山造反之心昭然若揭,君子卫队和拱卫司也是水火不容、刀兵相见。”
“安禄山要不要造反我不知道,但是明知道我还在这,造反可是灭门的大罪,阿爷有管过我的死活嘛?”
韦晴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桌上的游春图上,虢国夫人那丰润的脸庞立刻变得扭曲。
韦雪虽然统领君子卫闯荡了几年武林,也见识了些江湖险恶,却没想到这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更加暗流涌动。
“他这几日便要起身回范阳了,他这一回去不要紧,恐怕那杨国忠又要构陷他起兵造反,幸而京畿御史温吉是我们安插在杨国忠身边的线人,这才及时给安仁执通风报信,让我们早做准备。”
说到吉温,韦雪心中发怵,想起那晚在吉温府里险些蒙难,这错综复杂的争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也随时可能把每个人都变成牺牲品。
“现在这吉温也被贬斥了,我看不是安禄山想造反,而是杨国忠一而再再而三的逼安禄山造反!”韦晴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韦雪听着韦晴说着这些尔虞我诈,望着阿姊的脸,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一别,更是海角天涯。
下雪了,长安城里的第一场雪,飘飘洒洒的浸染着整个世界,京城在这柔软的洁白中安静下来。韦晴披上一件绒衿的雀金裘披袄出来送韦雪,走到角门外,乐山正在那里等候。韦晴的雀金裘上绣着一朵粉红的牡丹,在纷纷的雪色底下鲜艳欲滴。乐山远远的被这如牡丹一般欲滴的美人迷惑的心驰神往。待得二人走近,乐山更加有些目眩神移,韦晴丰满的胸部在裘袍里呼之欲出,仿佛神仙多了一些妖精的味道,更具诱惑。幸而韦晴根本没有在意妹妹的这个跟班,也没有发现他窘涩的神态。姐妹依依惜别,这一去,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相会的机会。韦雪红了眼眶,和乐山默默地踏雪而去,一路无言。
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一直延伸到同福客栈门口。
(2007年1月17日,上海下了今年,也是这么多年来的第一场雪。)
《九月青城》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于2006年的成都之行,不要感到惊讶,没错,那是19年之前的事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小说介绍里说,小说贯穿的时代背景是19年,主人公们的成长的过程是19年,作者自己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的变化也是19年。
2006年开始动笔,断断续续的写到2008年就暂停了,因为工作很忙,也因为心境有了变化,如今终于有机会把他完成。2006年到2025年,而立之年到知天命的岁数,人生的成长真的如古人对于每个年龄端的定义一样,到了今天我终于开始明白人生的意义。19年,也是整个资本市场和自己的职业生涯起起落落的过程,个人的命运总是随着时代大背景的变迁而改变。乐山一行人在寻找青城之宝,而人这一生寻找的最重要的宝藏其实就是对自己的认知。
小说用虚构的主人公串联起真实的历史人物,用虚构的情节串联起真实的历史事件。在查阅史料的过程中,作者发现史书上很多孤立的人物,他们的人生其实都是交织在一起的,很多历史人物比小说还要戏剧化的人生居然是真实存在的。
小说的时间线与真实历史事件的时间线基本上是匹配的,小说中所涉及的大部分真实历史人物在小说中出现的时间、地点也与史料记载基本相同。这是写历史武侠最有挑战性,但也最有趣的地方。
19年看似漫长,但当你真正认知自己的时候,一切也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下一章,要开始新的旅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