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还是文艺青年
林园依旧几回愁。
去去又登楼。
十年胜景,从来故物,不似少年游。
当年别梦多曾住,行脚已荒丘。
兀坐山头。
蓬窗尚忆,旧案写风流。
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因为偶然的机会,我兴致勃勃地回到了多年前考研时租住的小铁屋前。这是一间用铁皮拼合起来,伫立在某高校校园里最热闹的一条商业街边一座荒山之上的违章建筑。当我有兴趣去怀旧的时候,小铁屋已经因为学校对乱搭乱建的清理,早就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张当年用过的书桌散落在山间的杂草丛中。我一时感慨,写下了这首《少年游》的小词。
彼时的我,刚刚从市里的另一所大学毕业,在离这所知名大学十多分钟车程的乡镇上教书。为了找到考研的感觉,我就在这里租房以备考宋史方向的研究生。那时的我,在无数个挑灯夜战背单词的晚上,常常憧憬着宋史研究生的学习生活——重新回到大学校园,沉浸在《宋史》《长编》《会要》的青编汗简里,探索宋代还有哪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可以被发现。我也常常发一些如果回到宋朝会有机会体验何种生活的书生幻梦。回到宋朝看一看他们的风采神韵,大概是每个文艺青年都曾有过的梦想吧:
万卷风骚笔,莫怪醉黄粱。
书生光景、还似一梦困名场。
载酒江湖细说,独立凭栏欲雨,云淡弄垂杨。
游子半生误,消得鬓头苍。
千年越,落花寂,笑语长。
长安雁断、回首造化路茫茫。
休道悲欢怎料,知汝汉宫勋业,棋罢问萧郎。
但快千杯饮,冠盖卧山房。
鲜衣怒马,关山纵横,那些属于汉唐的荣光,宋人艳羡了三百年。举三尺剑搅动日月风云,提三寸笔织就锦绣文章,这也许是每个大宋少年的黄粱一梦吧。我经常开玩笑说自己很有小镇文艺青年的气质,这首《水调歌头》的小词,是一个小镇文艺青年多年前梦回宋朝时留在那里的文字。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就是我以为的文艺青年的日常,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沉迷其中。
我曾经诗兴大发,在去三峡的游船上,一天之内写下了四首绝句:
晨云卷雾倚船楼,细草微风泊岸头。
漫眼江行无所见,烟山江影羡偏舟。
——《旅次丰都口占》
云暗峰前小邑多,船窗坐对亦酣歌。
他年再棹烟江上,一路新诗钓碧波。
——《江路小镇》
眼睹层峦与我痴,行船画景忆当时。
君来水阁凭栏未?今日江村尽是诗。
——《忠县江行》
夜半帆樯到万州,万家灯火照桥头。
船台坐看江城远,手把唐诗证卧游。
——《夜航过万州》
我曾经向往过田园诗般的生活——“欲住田家羡买邻,农车偶见更精神。柴扉梦里疑曾到,篱菊栽来作主人。”这是疫情前的秋天,我在一个农家乐里吟出的诗句。“负郭田园半日程,狸奴比翼踏山行。曾将名犬芦塘住,共看飞云万里轻。”这是我带着“大橘子”在乡间欢快飞跑时的惬意。
我也曾经向往诗和远方。“论学疆藏间,西域万里行。高贤满座前,妙音耳语盈。事了疾疾去,昼夜抵千程。铁龙卷地走,牛羊追风生。相携塞上约,倚窗慕长缨。最爱烟尘起,立马天山坪。揽辔草原游,且看意气横。骋望红云处,晚空照霞明。遥想中夜月,须有繁星迎。但作穹帐眠,不肯唤归声。”这是出远门后看到别样风景时,肉眼可见的欢愉。
我当然不是真的想当一个诗人——虽然调侃一个人是诗人,在今天已经是对一个文艺青年最善意的嘲讽了——我只是幻想自己那枯燥乏味的人生可以略微有些诗意罢了。可惜的是,上述这些诗情画意现在都已渐渐远去,在最近几年并无多少成就的学术道路的奋进上,我已经很久没有诗兴了。当初开玩笑说要在数量上超过陆游的豪言已成臆语。写作这本《宋风成韵》的小书,也算是又过了一把文艺青年的干瘾。
宋人的神采风韵是令人艳羡的,但如何在千年之后用我的“妙笔”让读者体会到宋韵文化的魅力,则更加令人心动。这一次,我不想做知识的生产者,我只想当一回故事的搬运工。本书的打算是,以讲述宋代人物和故事的形式串起宋代社会文艺生活的几个方面,每个方面将会选择几个代表性的人物,发掘他们身上发生的趣事,以展示宋代文化的成就和特色。
中国传统的文化在从前其实就是一种讲故事的学问,中国古代的史学尤其如此。孔夫子有“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的感叹,行事之所以可人,多数还是生动的故事造就的。我们熟知但却并不会熟读的二十四史,质量参差不齐,往往受到推崇的几部,如《史记》《汉书》《三国志》等,都是在讲故事上能够做到妙笔生花的,《史记》实为其中的典范。
司马迁想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并不是简单粗暴地凭着空言大话去吓唬人,而是通过历史上形形色色各类人物,以及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各种故事,娓娓道出从三皇五帝到秦皇汉武的中国历史文化之流风余韵。然而自从近代国势不振、学术西化以来,现代中国的学问,在越演越烈的理论焦虑之下,越来越轻视讲故事,也越来越不愿意讲故事了。
因此,这本小书的写作,有一个颇为不合时宜的妄念,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揭示出历史的意义。以小故事,讲大历史,从历史中看懂文化,从文化中看透历史。
黄博
2022年9月于成都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