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政治思想史(梁启超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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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問題之内容及資料

政治思想之内容,從所表現的對象觀察,可分爲二類:一曰純理,二曰應用。純理者,從理論上懸一至善之鵠,研究國家當用何種組織,施政當採何種方針……等等。應用者,從實際上校其效率,研究某種組織某種方針……等等如何始能實現。此兩者雖有區别,然常爲連鎖的關係:純理必藉應用而始圓滿,應用必以純理爲其基據。

從能表現之主格觀察,亦可分爲二類:一曰箇人的思想,二曰時代的思想。箇人的思想,爲大學者或大政治家腦力所産物,其性質爲有意識的創造。時代的思想,由遺傳共業及社會現行習俗制度混織而成,其性質爲無意識的演進。兩者亦常有交光的關係:箇人能開拓時代,時代亦孕育箇人。

吾儕欲研究中國政治思想史,其資料當求諸何處耶?以吾所見,區爲四類:

第一類,學者之著述及言論。此爲箇人創造力之完全表現,例如孔子老子墨子莊子尹文孟子荀卿韓非賈誼董仲舒仲長統桓寬司馬遷[1]杜佑司馬光鄭樵王夫之顧炎武黄宗羲戴震譚嗣同等,皆有著述傳後。吾儕將其著述爬梳整理,可以察其思想之脈絡焉。此外或無著述,或雖有而已佚者,則從别人所徵引彼之言論以窺其思想之一斑。此惟先秦時代爲較多,例如鄧析思想,見於吕氏春秋許行思想,見於孟子惠施思想,見於莊子宋鈃思想,見於孟子荀子之類是也。

第二類,政治家活動之遺蹟。政治思想與哲學思想不同。哲學思想爲學者所獨有,其發表之形式專恃著述;政治思想什九與實際問題相接觸,一有機會,則不惟坐而言,直將起而行。故凡屬有主張有設施之政治家,例如周公管仲子産孔子商鞅李斯漢高祖漢武帝王莽諸葛亮崔浩蘇綽唐太宗劉晏陸贄王安石明太祖張居正清聖祖曾國藩之流[2],無論其人爲賢爲不肖,其事業爲成爲敗,要之其關於政治上之設施,皆其思想之現於實者也。故此等人之傳記,實斯學主要資料之一種。

第三類,法典及其他制度。政治思想之實現,恒結晶以變爲成文之法典及其他單行制度,例如周官法經漢律漢官唐律唐開元禮元典章明會典清律例清會典,乃至如通典文獻通考等類之政書,與夫歷代詔令奏議。凡此類法制之書,雖大半遞相沿襲,而其間有所損益,恒必與其時代之要求相應,此即彼時代政治思想之表現也。至於立法時贊成、反對之意見表於言論者,尤足爲時代思想之徽幟,自無待言。

第四類,歷史及其他著述之可以證察時代背景及時代意識者。凡思想皆應時代之要求而發生,不察其過去及當時之社會狀况,則無以見思想之來源。凡一思想之傳播,影響必及於社會,不察其後此之社會狀况,則無以定思想之評價。故欲治政治思想史,必須對於政治史、經濟史、宗教史、風俗史等有相當之準備,然後其研究不至歧誤。又各時代中一般人(指學者及政治家以外之人)之言論,往往有單辭片語,優足爲當時多數人意識之代表,非博觀而約取之,不足以覘時代思想之全内容。此種資料,既無完善之成書可供採擇,則亦惟泛求諸群籍而已。

右四類,前二類爲研究箇人思想之資料,後二類爲研究時代思想之資料[3]。其實兩者有交光的關係既如前述,則此種界限,殊無取細分也。以吾所見,中國政治思想史現存之資料,可謂極豐富。獨惜散在群籍,非費極大之勞力,不能搜集完備;且非有鋭敏的觀察力,時復交臂失之。此則凡治國故者所共感之苦痛,不徒本問題爲然耳。

資料審擇,又爲治國故者一種困難之業。因古來僞書甚多,若不細加甄别,必至濫引而失真。例如以内經黄帝思想,以陰符太公思想,以周禮周公思想,以家語孔叢子所記爲孔子思想,以列子關尹子鬼谷子等書各爲其本人思想,乃至以僞古文尚書三代時思想,雜讖緯諸書爲邃古時思想。如是必至時代背景與思想系統完全混亂,而史之作用全失。

不惟僞書而已,即真書中所記古事古言,亦當分别觀之。蓋古代著述家,每將其理想託諸古人以自重韓非子顯學篇云:“孔子墨子同道堯舜,而趨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可復生,誰與辯儒、之誠乎?”此語最能道出先秦諸子託古之真相。孟子稱“有爲神農之言者許行”。豈惟許行,實亦可謂有爲堯舜之言者孔丘孟軻,有爲大禹之言者墨翟,有爲黄帝之言者莊周也。故雖以此等大哲之著書確實可信者,其所述先代之事蹟及言論,大半只能認爲著書者之思想,而不能盡認爲所指述之人之思想。

又不惟專家著述爲然,即諸經諸史中資料,亦當加審慎。孟子論治也,謂當“不以辭害意”;其論治也,謂“盡信則不如無”。蓋史蹟由後人追述,如水經沙濾,必變其質。重以文章家喜爲恢詭詄蕩之辭[4],失真愈甚[5]。吾儕既不能吐棄此等書以孤求史蹟,而其所記載又玉石混淆。則惟有參徵他種資料,略規定各時代背景之標準,其不大繆於此標準者則信之而已。此則治一般史之通例,其方法非本書所能臚述也。

辨别僞書,凡以求時代之正確而已,不能因其僞而逕行抛棄。例如謂管子管仲作,商君書商鞅作,則誠僞也;然當作戰國末法家言讀之,則爲絶好資料。謂周禮周公致太平之書,則誠僞也;然其中或有一小部分爲西周遺制,其大部分亦足表現春秋戰國乃至秦漢之交之時代背景,則固可寶也。又如内經決非黄帝時代書,自無待言;然其書實戰國末陰陽家言所薈萃,陰陽家如鄒衍之徒著述已佚,此書即其絶好之代表品也。列子列禦寇作而爲人僞撰,亦略有定評;然人學説,傳今無幾,即以此書覘當時時代意識之一斑,計亦良得也。

尤有一類資料決當揀棄者:漢代策問郡國所貢士,已開奬借空言之漸;唐宋以還,斯風彌扇。如韓愈杜牧蘇洵父子兄弟之徒,多以好爲膚廓之政論,濫博盛名。明清末流,帖括播毒,談政本必“危微精一”,論政制必“封建井田”。塵土羹飯,屢嚼而穢不慚;優孟衣冠,久假而歸無日。凡兹讕言,概宜芟汰。要之學者之學説,當以有無創造力爲價值標準;政治家之績業,當以有無責任心爲價值標準。合此標準,可以厠諸思想之林,否則毋慁我爲也。


[1] 稿本無“司馬遷”三字。

[2] 曾國藩 稿本、初版本作“胡林翼”。

[3] 之 稿本作“的”。

[4] 喜 原作“善”,初版本、合集本同,據稿本改。

[5] 愈 稿本、初版本作“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