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浴火重生
二〇一四年五月,秦枫由最边远的南麓派出所所长,变身为雁南省汉洲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副支队长。此前,他只在刑侦支队实习过半年。参加公安工作后,便一直在雁麓区公安分局的几个派出所打转,曾是最年轻的派出所所长,后来是资历最老的派出所所长,在所长任上一干就是十五年。
雁麓区位于汉洲市西,辖区内有著名的道教圣地回雁峰,曾是离市区最近的宁城县。汉洲这些年,仿若稚鸭长成白天鹅,城市建设突飞猛进,市区面积的扩展也像天鹅突然张开优雅亮丽的宽大翅膀。秦枫当民警时走过的山林菜地全都耸起了高楼大厦,曾经的乡村化作了城区,宁城县也就划成了雁麓区。
城市的发展是包容性发展。汉洲是湖湘文化的发源之乡,近年来,既承继传统文化埋头苦干,又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只要能削尖脑袋挤破头抓发展的,都可以大轰大嗡一番,彰显出人杰地灵的优势。这样一来,经济是发展了,却也滋生了乌七八糟的东西。公安机关是负责清除乌七八糟东西的主力军,刑警则是这支主力军中的排头兵。
为什么要把一个派出所所长拉进排头兵里来呢?这得问新任汉洲市公安局局长叶天佑。
叶天佑半年前调到省会汉洲市任公安局长,之前是戎州市公安局长,再之前是省公安厅治安总队长,识人用人自有一套。叶天佑长得人高马大,却不狂放,面目俊逸,心思缜密,工于谋略,时常干出惊世骇俗的事情,启用秦枫大约算得上之一。
按惯例,新官上任是要“放火”的。其实放不放在于为官者本人,但别人都放了,你不放就显得你另类。
但叶天佑上任半年,半点动静都没有,不是独自坐在办公室,就是喊了司机在辖区里溜达,像是调研,却心事重重,问出的问题没有主题。下面的人猜来猜去,没个答案,心里虚虚的——叶局长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呀?
叶天佑是春节前到任的。整个春天,汉洲没完没了地下着绵绵细雨,雨不大,却总没停歇的意思,让人心情沉郁。叶天佑像这雨似的总有个心结没解开,除了日常部署工作、开会,就是在基层走。这天,他决定到雁麓公安分局去。
“叶局,要不要通知分局准备准备?”警令部主任钱奋试探着问。
“不用。我就去一个派出所,暗访他们的日常备勤。”市局局长专程暗访派出所的值班备勤有牛刀杀鸡的意味。钱奋撇了撇嘴,没有吱声。
一路上,叶天佑没有说去哪里,只是沿途亲自指点司机,哪里该转弯了,哪里往东还是往西。钱奋会意,索性缄口不问。出了市公安局,他们便上环城高速,一路向西,进入雁麓地界,从第三个出口下了高速,是一条新城大道,足有六十多米宽,车不多,行驶了十几分钟,叶天佑突然叫停。
钱奋东张西望,猛地一怔,看见不远的拆迁楼前有个熟悉的身影——南麓派出所所长秦枫。是两人约好在此见面,还是叶天佑眼神如此敏锐,老远便看到了他呢?
果然,叶天佑下了车便朝拆迁楼走去。
此处地广人稀,陌生人出现格外醒目。叶天佑也太出众,即使他走进汉洲春天百货那种国际商场里也显得鹤立鸡群,何况是这偏僻乡镇。秦枫怔了一怔,却没有马上迎上来,继续与房前的村民聊了几句才转过身。
“真是感动,局长大人亲临鄙乡,雨都下得甜润了些。”秦枫油嘴滑舌道,“您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得了,何必鞍马劳顿呢?”
“不亲自来,怎么抓得住你偷懒耍滑的现场。”叶天佑故意拉着脸嗔骂。
“局长冤枉秦所长了,他这是帮我忙呢。”村民忙不迭地替秦枫开脱。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破得掉渣的账本跟叶天佑解释秦枫的来意。
叶天佑细问了问情况,便客气地跟村民告辞,往派出所去。他不说话,也不让秦枫说话,就看:看人,看五小工程、看案卷、看档案。然后他表情严肃地坐进窄小的所长办公室。
秦枫见状,紧跟着进门,说:“局长,您还想看些什么?我给你准备。”话不轻不重,有弦外之音。
“你怕我揪你毛病?”
“不是,不是。我这点小毛病,哪值得您亲自动手,这不有分局、市局纪委吗?”
叶天佑拢起手,蹙着眉,说:“我今天算是一顾茅庐,算跟你打招呼也好,算征求你意见也罢,我决定把你调到市局去。”
话题有点突然。“市局?我这派出所老油子,连分局都没呆过,您这一下子让我进深水区,我要拿不下来,掉了链子,会不会算是丢您的人?”
“你不想去?”
“没有。只是领导您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看你这皮球踢得多没水平,我没考虑好会找你谈话?”叶天佑虎着脸,“爽快点,我没时间跟你絮叨。”
秦枫点点头,说:“我可不可以多句嘴,给我个什么位置呢?”
叶天佑笑笑,逗秦枫道:“据我所知,你不是个讲价钱的人,莫不是给你根线便沿藤?这样吧,今天在你地盘看你怎么款待我,到了市局我再想怎么对待你。”
“小食堂您也看了,感觉您不太满意。”秦枫说,“不如我们去村里,跟驻村辅警吃环保食品。”
叶天佑盯着秦枫的眼睛,那里不仅盈满笑意,还蕴藏着狡黠,似乎看进了他的心里。民警包片、辅警包村,他在戎州就有谋划,没想到小小的南麓派出所已经在施行,虽然因为经费和人员的限制,暂时还做不到一村一辅警,但这个思路完全对。
“好,那就去村里。”他更加喜欢秦枫了。
秦枫是在一次办案能手选拔中进入叶天佑视野的。叶天佑抽调了他的案卷,觉得这个人善于做群众工作,办案是把好手。了解中,却有人说秦枫江湖气太重,常跟三教九流的人称兄道弟,在派出所如鱼得水,却未必适合到大机关工作。
后来,他来到南麓派出所,先是暗暗观察,发现所里所外都叫秦枫“疯子”,不仅内务事处理得风风火火,打架斗殴、邻里纠纷也处理得风快,对待社会上的流子混混也有些疯,兼打兼骂兼处罚,不给他们辩解的机会。
这性格叶天佑喜欢,虎实机灵,说话能随机应变,不失幽默,很讨人亲近。秦枫的个子不到一米七五,身材中等,皮肤黝黑,敛起那份虎气和机警,走在街头就像山坡上的石子一样不起眼,这更中叶天佑的下怀。
车往西开,离开大路沿乡道走了十几分钟,逢一叉路口,叶天佑让秦枫选择,去最近的辅警驻村站。秦枫往右指了指,不出五分钟,看到一个大村落。
村主任是个敦实的白胖子,带着一个穿制服的人跑步过来。见了领导,村主任握手,辅警立正敬礼,动作一点不含糊。听说领导要在村里吃饭,辅警有些惶恐,他原来在村主任家蹭饭,新村部落成后,辅警站有了一个小套间,派出所统一配发炊具,他才自给自足。秦枫却不顾辅警的神色,袖子一撸,亲自去村里买菜,自告奋勇当起大厨。
辅警第一次见市局局长这么大的官,还要单独作陪,面有怯色。不过,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数家珍地将驻村站情况介绍了一遍,只是面对屋角落里的旧单车时有些惭愧:“村里经济条件不好,三年了,都靠着它巡逻呢。”
叶天佑转头找秦枫,却发现秦枫正偷偷看着他,心里觉得不对劲,莫不是突然袭击也会中了他的套儿。
“秦大所长,你偷看着我干什么呢?”
秦枫从灶前直起身,笑嘻嘻地说:“叶局长,我的心思其实你全知道。听说市局要处理一批警用摩托车,城里用不着,不正好放到我们乡下来吗?”
叶天佑抬手打住秦枫的话:“我才发现,你时时处处都不忘露出自己的花花肠子来。把我带到这么偏的村里吃饭,我以为你为我的胃考虑,谁知是你的口袋阵?不过,这次就原谅你了,这样的辅警驻村站,真让人高兴呢!”
秦枫笑笑,说:“下次带你多看几个。”
“多看几个地方可以,但不吃饭了。”
“怎么啦?”
叶天佑意味深长地说:“饭太贵。”
在场的人哄的一声笑崩了。
叶天佑真正地了解秦枫、器重秦枫,不是因为他的口袋阵,而是源于一条以秦枫为主角、轰动汉洲的新闻。那天,叶天佑也在场,不过,他最多算一个配角、一个目击者,甚至小心眼里担心汉洲人民会给他一个下马威。
回雁峰是雁山七十二峰的最后一峰,属于城市山岳型风景名胜区,既蕴藏着融“儒佛道”于一体的古文化精华,又是近现代革命教育圣地。叶天佑到汉洲任职的第一个周末,便带着妻子爬了回雁峰,不仅深刻体味了一把汉洲的文化底蕴,更为漫山的杜鹃花惊叹不已。
没想到,下山还没一个月,雁麓公安分局向他报告说,有人挑了一担汽油上山,扬言要把回雁峰烧了。
这事儿太大了。他反复问分局长,真是汽油吗?具体有多少升?人到了哪个位置?情绪怎么样?有没有控制的可能?前三条分局长回答得十分具体,后两条却答不上来。
武警内卫、消防、公安民警、各级政府干部及民兵组织,全员出动,把回雁峰围了个水泄不通,但没人敢轻举妄动。
紧急会议在回雁峰下召开,上至省委领导、下至烧山嫌疑人所在村委会主任齐聚一堂,研究解决办法。按照通知要求,南麓派出所所长在参会人员之列,但点了几次名,就是不见秦枫应答。分局长脸上挂不住,恼怒地拨打他的手机,才知他已独自上山。
秦枫是徒步盘山而上的。接到分局长电话时,他正好跟烧山嫌疑人对上眼。这个人他很熟悉,叫胡小毛。去年他因违规修建住房受到处罚越级上访时,秦枫家访过很多次,跟他母亲还很有交情。
秦枫没有跟分局长多做解释,只说身上带了执法记录仪,现场视频已直接传送到分局指挥中心:“领导们都在指挥中心看着吧,别担心。”
此时,胡小毛半躺在一块光滑的岩石上,汽油踩在脚下,嘴里叼着一根烟,一手捏着手机,似乎在等待手机响起。看到秦枫现身,惊悸般地坐起来,警惕地盯着。
秦枫无声地叹了口气,乖顺地举起双手,显示自己没带武器。他说:“小毛,你想过没有?如果山烧起来,山里山外的村民会怎样?你的妻儿母亲会怎样?”
胡小毛瞪着眼,说:“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秦枫没再说话,更没有半点催促胡小毛放弃烧山的意思。他默默地在一旁坐下来,嘴里哼起一首流行歌曲。胡小毛听了半天,才知道他哼的是汪峰的《怒放的生命》。
秦枫见胡小毛心思转移到他身上,便也看着胡小毛,嘴里继续哼着歌,一脸戏谑的表情。胡小毛受不了他的眼神,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忍不住喊道:“看什么看,要死的人很好看吗?”
四下里惊起一片飞鸟。秦枫笑呵呵地说:“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胡小毛冷笑道:“你?官太小了。不让市里、区里的领导倒大霉,我不姓胡!”
秦枫没有理会,嘴角的戏谑意味更深,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唉……可惜……难怪李娭毑不让我上山呢。”
胡小毛的目光转眼间凝结,变得像冰一样寒冷而坚硬。李娭毑是他母亲。
“今天早上,娭毑跟我说,小毛这个没出息的要烧山呢。我说我上去劝他一下。她说,烂牛屎糊不上墙,劝什么?打小我就看不起他,他想当千古罪人让他当去,你没必要陪着当烈士。”秦枫不疾不缓地说,转头看着满目青山,“娭毑说,她早就预言你进不了祖坟。正好,明天她就带着孙子到派出所找我,让孙子改姓。”
胡小毛冷冷地说:“秦所长来陪我死,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秦枫又笑了,继续不看胡小毛,自言自语地说:“可怜娭毑一辈子要强,丈夫死得早,望子成龙,最后是这样一个结局。唉,其实她一直牵挂着儿子呢,还拜托我招他当辅警。”
胡小毛静静地听着,似乎明白了秦枫对他的鄙夷。他自小失怙,母亲要求严,非骂即打,让他生出强烈的逆反心理,逃学、出走,母子反目,直至结婚生子都没有和解。但内心里,他是一个大孝子,他想发家致富,在母亲面前争脸,也为母亲争脸。在山上修房子其实也是出于这一目的,只是无知让他再次丢了脸,无地自容,从而走到如今绝望的境地。
胡小毛说:“谁稀罕当辅警。”
“当辅警至少可以让你走正道,争面皮。”秦枫说,“当辅警,你就要学法律,就知道到风景山上建房、偷油烧山都是违法的。”
胡小毛像是被他的话刺痛了,扔掉手里的烟,一下子站起身狠狠地说:“你们就是看不起我没文化,我就要让你们看看没文化的厉害……”
可是,正当他把手伸进兜里时,背后树丛里突然窜出两个派出所民警,瞬即将他扑倒,并迅速拖出十几米地。
秦枫看了一眼惊得目瞪口呆的胡小毛,温和地说:“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只要你拿出诚意,好好配合,为自己争取宽大处理。”
这是城下之盟。胡小毛眼里平添了一股冷傲之色:“既然走出这一步,我就不怕死。”
“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我要让你看到政府的宽大之心,让你懂得法律的威力。”秦枫说,“不怕死是好事,但一个男人死要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
太阳无遮无拦地照耀在回雁峰上,满山碧翠,祥和宁静,仿佛这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到处是一片鸟鸣之音。
在步行走出密林的路上,秦枫嘱咐胡小毛要如实交代汽油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挑上山,如实交代才有争取从宽的可能。接着,他详细地向他解说了相关的法律条款。
胡小毛一直低着头,跟随着秦枫的步伐。忽然,他站住了,抬起头说:“秦所长,你就这么信得过一个要连你一起烧死的人吗?”
秦枫想了想说:“我相信一个想为母亲脸上争光的孝子终有醒悟的时候。”
“你……你就是为这孤身爬上山来,差点陪我死掉?”胡小毛固执地问。
“不是。”秦枫摇了摇头说,“我是为了李娭毑,她跪着求我救她儿子,我不能辜负她。”
胡小毛一下子变得有些恍惚,默默地伸出手让民警把他铐上。他望着阳光下一览无余的青山,说:“我不会再做傻事了,相信我,我不能再让母亲下跪。”
叶天佑离开雁麓区没多久,消息便开始在公安系统悄悄流传——当了十五年派出所所长的秦枫要鲤鱼跃龙门,到市公安局当刑侦支队支队长了!
这种消息甚嚣尘上,传得秦枫心里发毛,自己只是一个派出所所长,虽然解决括号正科级很多年,要跳上副处级的支队长台阶,不是那么容易的,何况支队长钟雁宁还在任,虽然病怏怏的。他想打电话问问叶天佑,却觉得有要官之嫌。没办法,只能自己琢磨这件事。
支队长当不上,副支队长去不去呢?进汉洲去,无论是平调还是提升,对他都是极大的诱惑。就位置来说,副支队长也相当于鲤鱼跃龙门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问题是,顶着这么大的舆论压力过去,如果干不好,不仅仅是自己丢人。
以前从没为自己的升迁动过脑筋,这下被架在火上烤,滋味真不好受。无奈之下,他来到一位老领导处求经。
老领导官场圆滑,处事城府很深,这种节骨眼上的事情,他也把握不住方向,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拿不出干货,只得把手搭在能容天下事的大肚皮上,送给秦枫一句玄奥的话:“天赐食于鸟,而不投食于巢。进汉洲这事,不在于铺路,而在于你如何走啊!”
老领导这句话看似玄妙,却也话里有话。秦枫既没法把心房填得踏实,也知道多想无益,只能见子打子,摸着石头过河,但又无法控制自己去想。毫无疑问,叶天佑跟自己毫无关系,如果不是东访西访,又亲自到南麓派出所走动,他一个派出所所长几乎没有机会跟市公安局局长相识。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叶天佑亲自找上门来,亲自点将要把他调到市局去。他能不去,能不掏心掏肺地做好本职工作吗?
就在秦枫下定决心时,情况又复杂起来。一个消息灵通的朋友跟他透露说,市局刑侦支队长钟雁宁正在办理病退,政治部决定从分局考察候选人,但人选里似乎没有秦枫。
难道叶天佑只是让他到市局去当一名普通刑警?朋友沉吟了半瞬,说:“这种可能性极大啊,只是……”朋友摇摇头,不忍继续说下去。
秦枫知道“只是”后面的话。现实地说,他并不期望当上刑侦支队长,但当普通刑警又心有不甘,这不明摆着免职吗?刚刚下定的决心又沮丧起来。
“不过,你还可以抓紧时间做些工作。即使当不上支队长,还有副支队长、大队长、副大队长,挂个职务总比空肩膀好听。”朋友接着说。
“做工作”可不是秦枫的性格。他家祖上十八辈子都是农民,离开农村的他一直只会勤苦地干工作,而不会“做工作”,也不屑于“做工作”。如果他会“做工作”也不至于躺在派出所所长位置上十五年——这么多年,他可一直是响当当的优秀警察。
熬到这个份上,站着是露羞,卧着也是露羞。既然下定决心去,秦枫想想,还是要做些工作,争取能够站着。想通后,他试着做了些工作,结果碰到的净是些不软不硬的钉子,只得利索地缩了回去。
躺在南麓派出所值班室的硬床上,秦枫终于明白了,能不能体面地进汉洲只有一把锁,那锁的钥匙捏在叶天佑手里。
按常理,是叶天佑点将调他去,他有资格跟叶天佑提条件。但秦枫张不了口。他觉得作为下级,伸手向上级要官,张嘴让上司给甜的吃,非君子所为。一旦拉下脸皮,要的与给的不是同一回事,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呢?秦枫很惆怅。
一天,秦枫正带人在工地调解纠纷,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传出熟悉的声音。不是说他熟悉说话的人,而是对方的石湖方言口音,跟他丝毫不差。
对方自称刘烈宏。秦枫心里骂了句“狗日的”,难怪口音这么熟,两人是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同学。刘烈宏的父亲是个毒鬼、赌棍,害得他出生时在医院特护病房里挣扎了几个月。最终,他弱小的身体摆脱了体内的毒素,活了下来。但他父亲却没有逃过毒瘾的魔掌,在他不到十岁时就不知在哪里撒手死了。
读书时,刘烈宏只想着自己是一个孤儿,经常想出走,然后被别的人家领养。他家实在太穷,太苦,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过于严苛。他的孩提时代及青少年时期都是在责打、饥饿和绝望中度过的。他总是一边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为了让他变好而责打他,一边却想着自己要如何更加无可救药,让母亲更加伤心。
艰难生活和叛逆心理使他很快走上了犯罪道路。初中没读完,刘烈宏便跟着社会混混打架斗殴,被开除了。从那以后进出看守所成了家常便饭。
十六岁那年,他因为撞破一起杀人案,被凶手关进一个废弃的地下室,野蛮地毒打后,将他关在黑暗之中四天之久。在这次生死考验中,刘烈宏不止一次地以为自己死定了,但在那无尽的黑暗中,饥饿、流血,闻着自己的便臭,使他发现了自己。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就建立在暴力之上,最坚强的人就是那些无所畏惧者,平常之辈则害怕自己最坏的噩梦。
四天后,刘烈宏像鬼一样走出了地下室。秦枫简直不相信他还活着。
凶手被关进了监狱,刘烈宏成了传奇人物,但是他变了。他变得让所有人都不认识,变得把所有人都当作了亲人和仇人。这种亲仇颠倒,贯穿他整个一生,他要在这种亲仇颠倒的赌博中战胜人生。
之后,秦枫便没有再看到他,直到他从警官学院毕业,在石湖派出所担任副所长。有一天,他约见一起伤害案件的当事人,走进他办公室的便是刘烈宏。那时,刘烈宏已是石湖施工工程有限公司的老板,是受害方。离开石湖,两人又失去了交集。
刘烈宏在电话里说,市委政法委弘沐寿书记在雁麓调研,要不要见一面,他可以介绍。听刘烈宏的口吻,他跟弘书记很熟。接着,刘烈宏说,知道他面临一个大好机遇,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何不当匹黑马杀出来呢?
秦枫虽然骂刘烈宏“狗日的”,但多年不见,不明白他怎么如此了解自己的处境,内心便存了一份敬意。所以,刘烈宏提到弘沐寿,秦枫心里猛地一阵发热。如果弘沐寿能够说硬话,他的事十有八九能成。虽然钥匙在叶天佑手里,弘沐寿是更加强硬的开锁人。
马不停蹄地赶到雁麓区委,秦枫果然见到了前呼后拥的弘沐寿。刘烈宏见缝插针地介绍了他。弘书记和颜悦色地跟他握了握手,亲切地说:“知道南麓派出所的工作十分出色,今天没时间去看了,改天来我办公室汇报汇报。”
这话说得秦枫心里甜滋滋的。
秦枫还没来得及向弘沐寿汇报,弘沐寿的话已传得纷纷扬扬,各种猜测比叶天佑视察南麓派出所更费人思量。在仕途上混最忌讳脚踩两只船。秦枫悟到这个道理,捶胸顿足,这一见面一定让叶天佑心存芥蒂。
幸亏煎熬时间不长。周五,市公安局的公安专网便挂出了公示消息。本次调整幅度很小,原刑侦支队长没有变动,秦枫的职务在意料之中:刑侦支队副支队长。网上公示的只有两人,除了秦枫,还有刑侦支队一大队大队长汪涛。
这样一来,进汉洲的事几乎就定了下来。秦枫有点小兴奋,几次点击叶天佑的电话号码又挂掉,怕领导工作忙没时间听。转而给叶天佑发信息:“叶局长,谢谢您的信任和厚爱,从今往后,我就是您手里的金箍棒,脚下的风火轮,您点哪我就打哪,您想咋耍就咋耍……”这样的语言最能表达秦枫此时的心情,也很能体现他平日的语言习惯。可他编来编去,觉得西游记里的修辞手法不够严肃,有太重的江湖气息。或许叶天佑不喜欢这种风格,或许此时如此表决心纯属多余。
想来想去,秦枫把金箍棒、风火轮全部删掉,只留下一句话:“叶局长,谢谢您的信任和厚爱,我一定清正廉洁,忠诚履职,不孚重望。”
这话中规中矩,既没有兴奋,又没有幽默。秦枫相信,叶天佑看到只会付之一笑,就算回复“好的”两字,已经把他高看到了南天门。
没想到,秦枫还没放下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
“秦枫,感谢就不必了,关键是你由正职变成副职,恐怕心里还有些不满意吧?”叶天佑张嘴便调侃起来。
“哪里,哪里?谢谢首长。谢谢首长拉了我这一把。以后……以后我就是您胯下的坐骑,手里的武器,任您驱遣……”
“别别别!”叶天佑打断秦枫发挥,“别把封建的东西带进新社会。秦枫,你就是你,组织上给你一个位置就是给你一个考场,试卷答得怎么样,全凭你的水平。”
秦枫说:“请领导放心,我不敢说将试卷答满分,但争取超过八十分,让您不至于寻孩子敲锣——丢人打家伙。”
“跘了式样,就不是寻孩子的事,滚犊子去。”
“是,回去卖红薯。”
叶天佑在电话里笑了笑,接着严肃地说:“汉洲是省会,不比雁麓区,更不比南麓派出所,如果说汉洲是一个大舞台,南麓可能还不如舞台上一块砖;工作性质也变了,派出所抓基层治安,刑侦支队抓的是重大疑难案件,案破了是你应该做的,破不了,全市八百多万人骂我也骂你。你掂量掂量?”
秦枫听出叶天佑语境里的叹息,心里沉甸甸的,看到公示时的兴奋被压了下去。他想,这时表任何决心都是多余,唯有应和着叶天佑:“局长您辛苦。”
“你别只顾着拍马屁,先想想自己的处境。老钟身体不好,另外两个副支队长一个负责技术,一个负责警犬,真正在台前伸展拳脚的恐怕只有你一人。场子大,要求高,你别上场三招两式就栽个跟头。”
秦枫说:“叶局长,我懂。我一定暗里练功,明里上台。”
“好。这几个月我就物色了你这一个人,别让我失望,也别怕我鞭策你。汉洲的治安形势不容乐观,特别是有组织犯罪,你要有心理准备。公示后,多久能过来?”叶天佑的话跟得很紧。
“我现在就准备,公示完的下一刻便挑担起程。”
叶天佑沉默了一会,亲切地问:“有什么条件要提吗?”
秦枫沉默着,要搁以前,他肯定拿腔作调爆豆子般地提出八九条要求,但遇到叶天佑如此器重,如此诚恳,除了感激,似乎什么条件都不该说了。
“快说,过期作废。”
“听你的口气,支队的大活儿都该我干,那我斗胆提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你说。”叶天佑回答。
“要驭重活儿,马儿很重要。我想,到任后,给我选几个人的权利。”
“行,我答应。现在局里正在试行探长制,我给你两至三个探长的职位,再给你留三个从支队外选人的编制数。”叶天佑说,“你心里有合适人选后,跟我说,我尽力满足你。”
叶天佑似乎早就把准了秦枫的脉,开着方子在等着秦枫呢。秦枫被叶天佑几句话一甜乎,就像喂饱的斗公鸡,恨不得立即披挂整齐,冲锋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