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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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深夜,苍白的下弦月穿行在淡淡的薄云中。清风吹来,二道巷里的几棵槐树在静谧中飒飒作响。旮旯拐角的蟋蟀们争相着叫个不停……

肃衷手提着酒瓶踉踉跄跄地进了巷子。当他走到自家大门口时,不由得把晃晃荡荡的身子努力地摆平了,把晕晕乎乎的脑袋努力地直起来,把迷迷瞪瞪的双眼努力地睁大了——月光下,高高的台阶上站着母亲!她是那么的威严而神圣……

肃衷双眼迷蒙,神气轻狂,安下心要挑衅母亲的权威。他把手中的酒瓶向母亲一举,高喊道:“我要南星!我要南星……”

沈卿睿从来没有见过儿子这副德行。她气得浑身发抖,几步冲下台阶一把夺了儿子手中的酒瓶摔在了自家墙跟,然后抬手就给了儿子重重的一巴掌。

肃衷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他蜷缩在浓浓的酒渍中嘴里仍喃喃不断:“我要南星……”

沈卿睿满眼是泪。她恨恨地瞪了儿子一眼,转身进了大门。沈卿睿彻夜没有合眼。她躺在炕上心里是说不尽的难过和委屈。她不想哭,但眼泪却总也止不住。沈卿睿想起了丈夫。丈夫去世后的近十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怀念他痛到心肺……沈卿睿想起了那两个儿子。她多么希望老大的噩耗是误传,多么希望老二能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沈卿睿想起了大门外那个让她倾注了多年心血抚养成人,却又让她无比伤心的小儿子。她抓起枕巾蒙在了脸上……

第二天晌午,热辣辣的太阳照着西厦房。昏睡的肃衷在一阵强烈的口渴中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感到了头裂了般的疼,记忆随着疼痛开始一点点地回来了。他慢慢坐起来,看了看身下干净的床单,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干净的衣服想,自己好像是睡在地上的呀。一杯凉开水放在桌上,肃衷想起了母亲,眼睛模糊了……

沈卿睿走了进来。她默默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望着脸色煞白的儿子说:“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现在再给你说一声,跟任家的婚事你同意得办,你不同意也得办,这事由不得你;过日子,比不得你跟那女娃上街游行喊口号,那是要踏踏实实的从脚下走过,从手里做过的;任家的这个闺女是个千里难寻的好闺女……”

“她连字都不认识,你让我跟她咋过?”肃衷憋不住地高喊了一声。喊完,他吃了一惊,暗想昨天的酒劲咋还没过去?

沈卿睿没有想到儿子会跟自己这么高声的喊叫。她一惊,肝火忽的上到了喉咙眼。但那火立马又被她强压了下去,说:“认字咋!不认字又咋!只要人好,会过日子,比啥都强!”

“我不同意;你把那婚事退了。”这会儿肃衷的声音小了,但态度非常坚决。

“啥?你给我再说一遍!”沈卿睿这次的肝火压都压不住了。她脸色铁青,大喊道。

肃衷借着残留的酒劲,果真把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沈卿睿怒不可遏,站起身就想再抡给儿子一巴掌。谁料儿子用胳膊轻轻一档,她身子一歪就跌坐在了椅子上。沈卿睿一腔怒火出不来,气得头发晕,身子发抖。她颤着手,指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

王铭显一步踏进门来,大声道:“肃衷,你是想把你妈气死呀?”

肃衷不再吭声。他低头坐在床沿边两眼通红,泪花隐隐……

“你妈把你养大容易吗?你是不是真想让她老了无依无靠?”

“别说了!”肃衷突然大吼一声,忽得站起身冲出门外……

屋子里顿时安静的跟没人一样了。

“嫂子,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王铭显看着沈卿睿不住地用手按压着太阳穴,很是担心。

沈卿睿摇了摇头,坚定地说:“事情该咋办就咋办,由不得他。”

进出王家大门的人越来越多了,送白灰的、送家具的、送布料的、送面送油的、来干活的、来说事的、来谝闲传的、来看热闹的……

沈卿睿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忙过了。王家自搬到西安也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光顾过。喜气在人气和时间的推动下越来越浓。虽说沈卿睿心里的那个大疙瘩时不时的要在心口上堵一堵,但给小儿子娶媳妇这个大喜事,让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欢喜天天都充盈在她的心里。这个喜气越浓,她心头的阴影就越淡,有时甚至淡得都无法影响她的情绪了。沈卿睿坚信,只要平平安安的把筘吉迎娶回来,就不怕儿子再拧着来。一切她自有主张。

自打喝酒跟母亲叫板以后,肃衷跟母亲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神情颓唐。家里人来人往的热闹他一概视而不见,整日整日的待在屋里,不是睡着不起床,就是躺在床上睁眼望窗外天上飞着的鸽子出神,再不然索性在城河边一直溜达到太阳下山。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肃衷心里所有的念想都渐渐变得模糊了,就像一片混混沌沌的雾霭,看不清,摸不到。南星已经变成了一个影子。他和她中间隔着的那道铜墙铁壁,令他无比绝望。广州已经变得那么遥远,轰轰烈烈甜甜蜜蜜的过去像烟云像梦幻都消失不见了;曾经跟南星说好的,毕业后报效国家的那些理想和抱负,现在都变得毫无意义了。过去的,就算都过去了吧,而以后呢?肃衷坐在城河边,心中绝望而悲凉……

致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肃衷的身后。他默默地从烟盒里取出两支烟。当一股白烟从他的嘴里吐出后,他说:“你就同意了吧;这已经没法改变了;再说了,我那嫂子人也不错。”

肃衷拧过身,仰起头,狠狠地瞪了致易一眼,便又拧过脸去。他没有心情说一句话,一个字。

致易心里乐着呢。尽管他自己都觉着这个乐,乐得有点说不过去。但他就是要为肃衷不能娶南星而乐。他心目中的嫂子,就应该是一个说话轻声细语,待人和气宽厚的女人,而不应该是像南星那样的女人。但只要一看见肃衷眼里那股总也散不去的哀怨时,致易又由不得可怜他,同情他,想为他分忧。

夕阳慢慢地落在了西天尽头,晚霞的余晖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天空渐渐变得又灰又青……

“走吧;回吧;屋里还有好多事要干呢。”

肃衷望着西天叹了口气,扔掉烟头,站起了身。

“今晚早点睡,明天一大早要去接媳妇呢。”

“不去。”肃衷说得坚决又淡然,并径直往前走去。

致易望着肃衷的背影呆住了。唉,看来还有一场风波呢……

明天就要结婚了,娶得不是南星。肃衷面朝墙蜷缩在床上,心中无比哀伤绝望……南星,你在哪?今晚是咱俩相爱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天一亮,我就要跟别人成婚了,你知道吗;……你说得对;我是懦夫;我就是一个懦夫!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懦夫!……我以为,只要努力坚持,我母亲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但谁知,她早已背着我将我的婚事安排了;……我,万念俱灰啊,没有希望,没有光明,没有快乐,没有幸福;我的世界里没有你,便没有一切,四周全是黑暗……我为我的懦弱深感懊悔和羞愧;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会背弃你,但谁知竟有今天,好苦啊……我辜负了你;我没良心;我曾对你发下的海誓山盟,我食言了;对不起你啊,南星……泪,静静地,大颗大颗的滚落在了枕头上。悲哀,像黑暗中的大海一样吞噬着肃衷。他一遍遍地哀叫着……南星,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呼唤你了;我想你啊……到了明天天亮的时候,你我将永远的天各一方,不得再见了;你知道吗?……明天,明天我要做最后一次的反抗,但成功的希望太渺茫了;因为我不能不考虑我的母亲啊……南星,你骂我吧;你恨我吧;你诅咒我吧……

沈卿睿一掀竹帘走了进来,后边跟着王铭显和致易。不用看,肃衷就知道是谁进来了。但他不想转身。沈卿睿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致易站在她身旁。王铭显坐在了肃衷的床边。很长时间,屋子里谁也不说话。几个人都沉默着。院子里的人,来来去去吵吵嚷嚷,更显得西屋出奇的静。

“唉”沈卿睿叹了一口气,说:“衷儿,咱俩谈谈,做个交易如何?”

肃衷竖起了耳朵。

“起来;你妈跟你说话呢。”王铭显拍拍身后的肃衷屁股。

肃衷不动。

“让他躺着吧;有耳朵就行。”沈卿睿说:“我想了个办法,咱俩商量一下,你看你同意不同意;同意了,咱就按我说的这个办法行事;如果你不同意,那就当我没说;明天的事该咋办继续咋办;这会儿,你王叔和致易都在,他们可以给咱母子俩做个见证。”

母亲又想出啥点子了?会不会再把我装进去?肃衷心里嘀咕着。

“我知道你看不上筘吉;你也知道我看不上南星;但你的婚事已定,容不得反悔;你看咱俩这样行不行;只要你答应明天给我安安生生地把筘吉娶进门,我就答应你,婚后可以继续去广州;你想留在广州教书也行;你想出国留洋也行,随你便;但有一个条件,你不许再跟那个南星继续来往;因为你是结了婚的人,是有家室的人;你不能做事不像话;你看,我这个办法你能不能接受。”

这是啥办法嘛!肃衷没好气的想,说来说去,我还是得跟那个村妇结婚。我不同意。肃衷背对着母亲,不吭声。

“肃衷,我觉着你可以考虑一下你妈的这个办法。”王铭显说:“你妈的这个办法嘛,也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就眼前来讲,是个可以缓解你们僵局的办法;筘吉虽然你看不上,但你妈和王家需要她这样一个好女孩;这一点你已经很清楚了;我也不需要再多说啥了;你嘛,是不是可以换个想法,这个婚事虽然不尽你意,你就权当给你妈娶回了个伴;至于感情嘛,可以慢慢来,现在没有,不一定以后永远没有;人和人的感情不都是处出来的;你看看咱周围的两口子,有几个是先有感情才结婚的;不都是结婚前连个面都没有见过就把婚结了,那不也是恩恩爱爱的过了一辈子;就说你妈吧,她嫁给你爸之前知道你爸是谁?知道你爸长啥样?当年你外爷为报恩把你妈从西安城嫁到了蒲城县,你妈有啥怨言,还不是跟你爸和和美美地过了一辈子;所以啊,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绝望,那么难受;我相信,等你明天见了筘吉,你就一定会改变你的想法。”

“我不同意;明天我不会去接媳妇的。”肃衷对着墙冷冷地说。

沈卿睿叹了一口气,伤心地说:“唉,这娃现在变得犟成啥了;以前哪是这个样子;我真后悔让他去广州上学了,想想都难过。”

“嫂子,你别难过;我跟肃衷再谈谈;这娃还是懂道理的。”

“那你跟他谈吧;我出去了。”说着,沈卿睿站起来,捶着腰向门口走去。

看着沈卿睿走出了门,王铭显又拍拍肃衷的屁股说:“起来吧,咱叔侄俩好好说说话;致易,你也坐下。”

致易嗯了一声,坐在了椅子上。

肃衷懒洋洋地翻个身,坐了起来。

“唉,你这娃也真是个死心眼;叔都给你说了,南星那娃不适合给你做媳妇,你咋还这么的想不明白?南星一看就是那种干大事的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你是谁呀?你有几斤几两?”

“我也是干大事的人!”肃衷不服气地说。

“哈哈,对对,我承认,我承认;你以后也是干大事的人;但我问你,你俩都去干大事了,日子咋过?你是想指望南星给你做一口饭呢?还是她能指望上你给她端一口水?”

肃衷不语。

“别把事情想的那么好,那么浪漫;过日子就是过日子,过日子就是烟熏火燎;你想干大事,你的身后就必须有一个不是干大事的人;你懂不懂啊?叔是过来人,叔给你说的这些话都是良心话;你娃要好好地听着,别犯浑;把那个南星忘掉吧,让人家姑娘去走自己的路;明天,好好地去把筘吉娶回来,让你妈高兴高兴,让你妈多活些年;你小子前半辈子享的就是你妈的福;你让你妈难过,你就是大不孝!听清楚了没有?”

肃衷拧过脸,不说话。

“你小子还真犟啊!”王铭显笑着在肃衷的头上轻轻扇了一巴掌。

“爸,让我跟肃衷说几句。”致易说。

“行;那你哥俩好好谝;我出去忙了;肃衷,听叔的话莫错。”说完,王铭显走了出去。

肃衷噘着嘴,看着王铭显的背影。

“肃衷,我觉着你妈和我爸说的话都在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再这样坚持下去,你让你妈咋办?难道要让她把人丢完吗?明天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来了,你再这么坚持着不去接媳妇,你想想那会是啥场景?我给你说,过不了两天,满西安城的人都会知道你们家的事;人家都会嘲笑你家,笑话你不懂事不孝顺,还会笑话你妈养了个啥儿子;看着你妈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你心里就不难过?算了,跟南星断了吧;那个嫂子虽然我也没见过,但听我爸和街道上的人说就是不错;还有,你妈刚才说的那个办法,我觉着能行;结了婚,如果你心里还不好受,那咱俩就回广州;或者去法国;在外边跑跑,你的心情也许慢慢就好了;再说了,家里有筘吉陪着你妈,以后咱俩就是跑到哪儿,心里也放心;日子长了,你也许还会习惯筘吉了。”

肃衷拧过脸看着致易,说:“你说咱俩回广州?”

“是呀;如果你结婚后心情还是不好,咱俩就回广州,或者留洋。”致易尽管心里并不这样想,但为了让明天的事情能顺利进行,他也是言不由衷了。

“那你说我妈的这个办法可以接受?”

“是呀。”致易点点头。

“那我还可以再见南星?”

“这你就胡说了。”致易打断了肃衷的话:“你妈刚刚说了那些话,你没有听见?”他就忘不了南星!致易撇着嘴想。

肃衷愣愣地望着致易。

“你不要再想着南星了!咱们再去广州,你已经是结过婚的人了!”致易瞪着肃衷没好气地说。

肃衷心里一阵黯然……

“把事办完你说话;要去,咱俩就去;不去,咱俩就在西安找事干。”致易多么希望肃衷说一声不去。

“去!”肃衷把抽完的烟头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唉!致易暗暗叹息。说:“那明天咱俩去接媳妇。”

肃衷满脸阴郁,又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