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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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拂晓,朦朦胧胧的晨雾笼罩着正学街。白日里这条街上所有店铺里那些轰轰作响的印刷机,现在还都停歇着呢。整个街道安静的就像山野乡村。街上只有两三个早起的人,拿着笤帚在扫着自家店铺的门口。

沈卿睿提着菜篮子,从马坊门走出来向北拐,进了正学街。她忧心忡忡脚步匆匆。锦铭印社还没有开门。沈卿睿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敲门道:“铭显,铭显。”

王铭显独自住在印社的二楼上。雇得伙计们下班都回印社在南院门租的屋子睡觉去了。听见沈卿睿的敲门声,王铭显吃了一惊,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趴在临街的窗子上往下看。

“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沈卿睿仰着头说。

王铭显知道嫂子是从来不上楼的。所以他赶紧穿了衣服往下走,心想,那母子俩是不是又开战了。

“铭显,我想了一晚上,这忙也只有你能帮了。”一见王铭显,沈卿睿就迫不及待地说。

“啥事?”王铭显关切的问。

“唉,还不是衷儿的婚事嘛;真不好意思,一大清早的把你叫醒来。”沈卿睿心里挺过意不去。她知道王铭显每天都要干到半夜才睡觉的。可她也是没有办法了,时间不等人呀。

“嫂子,咱去屋里说吧。”

“不咧,就几句话,说完我就买菜去了。”

“那好吧;你说。”

“衷儿的事,我看我跟他实在是说不成;我也怕生气,现在年龄大了也生不下气了;我想你还是抽个时间跟他说说,把话挑明;我的意思你都明白;眼看着马上就进入七月了,离成婚的日子也只剩下半个月了,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准备;我心里着急呀。”

“嫂子,你不要着急;我今天就找肃衷谈;你放心;我一定让他按你的心思来。”

“唉,拜托你了;我这心里的疙瘩呀,也就靠你给解开了。”

“嫂子,看你说到哪去了,咱都是一家人嘛;我哥不在了,我理所当然的应该关照好你们娘俩;再说,你跟我哥对我一家的帮助有多大呀。”

“唉,那些不提。”沈卿睿摆了摆手,说:“你跟衷儿好好的说;那娃看上去听话懂事,但常常犯浑,心里有主意得很呢。”

“我知道;你放心;我跟肃衷还经常在一起谝呢;他听我的话呢。”

“哦,那我就走了;回头你跟他说得是啥情况,赶紧告诉我;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你进去吧;我走了。”说完,沈卿睿提着她的菜篮子向南院门走去。

王铭显看着沈卿睿走去的背影难过的想,如果沈卿睿知道儿子这会儿还在坚持着要跟南星成婚,她不知道会难过成啥样了。

王铭显是个明白人,做事公正周全有分寸。自从王锦业去世后,他便担起了照顾王家孤儿寡母的责任。王铭显敬重寡嫂,疼爱肃衷。在他心里,肃衷就是自己的亲侄儿。在对嫂侄近十年的照料中,王铭显从来都是尽心尽力。他分享着嫂侄的喜乐,也分担着嫂侄的忧虑。当沈卿睿为肃衷订下任家的亲事时,王铭显非常高兴。他为沈卿睿的后半辈子有筘吉这样的好女孩做依靠而深感欣慰。但是,当儿子告诉他,肃衷从学校带回来了一个女朋友沈卿睿不让进门时,王铭显又深感不安。他预感寡嫂要遇到大麻烦了。王铭显无法袖手旁观。从那刻起,他为肃衷的现在和沈卿睿的将来开始担忧了。果不其然,寡嫂家一场风波之后陷入困顿,那母子俩各怀心事苦不堪言。沈卿睿找上门来,足以说明她确实是过不去那个坎了。王铭显想,要让肃衷心甘情愿的跟南星断了关系,并且还能高高兴兴地把筘吉娶回来,那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此,王铭显并没有多大的把握。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上午十点,肃衷醒来。他随便抹了一把脸,就到印社找王銘显了。昨晚上睡不着觉,他想了一夜,感觉现在只有王銘显能帮他渡过这个难关。

印社一楼的三台印刷机都在运转着,工作台上堆满了各种规格的纸张,墙角码放着已经印好报刊杂志,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破废纸张。肃衷小心翼翼地穿过轰轰作响的机器,跟工作台前忙着的工友们打了招呼,就上了二楼。

在二楼办公室里,肃衷见到了正坐在桌前看稿件的王铭显。王铭显稍瘦,身子微微前倾,头发从前额一丝不乱的梳向脑后,额头上两道皱纹很深,眼镜后边的一对眼神深邃犀利。上初中时,肃衷每次看见王铭显的眼睛,都觉着自己被他看穿了,有事没事都感到心虚。王铭显西式夏装整洁利落。看见肃衷,他微笑着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稿件,用手指了指沙发,心想我正要找你,你就来了。王铭显对肃衷从来都是亲切和善的。肃衷很喜欢他。在他跟前,肃衷感觉就像是在父亲身边一样的亲近,没有顾忌,没有压力,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讲。王铭显学识丰富,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肃衷跟他在一起经常忘了时间。肃衷仰慕王铭显,最爱跟他聊天。上大学后,只要放假回来,肃衷都会到印社找王铭显。俩人一聊就是一宿,关系好的如旧友故交。这让致易大惑不解。他不明白父亲为何跟肃衷无话不谈,跟自己却无话可说。王铭显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不是侄子的侄子。他关心肃衷的程度远远超过自己儿子。当然,这其中很大一部分缘由是报恩和心疼。另外,肃衷身上时不时流露出来的一股英雄气节,也是王铭显最为赏识和喜欢的。遗憾的是,这种气节他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却很难看见。

有一个星期没见肃衷了。王铭显发现这个一向英姿勃勃的小伙子,现在因为婚姻问题竟把自己弄得两眼涣散无神,颓废的不成样子了。唉,这娃呀!王铭显在心里轻轻一叹,然后起身在茶几上拿过一个白瓷茶杯说:“喝点菊花茶吧;降降火。”

“啥都行。”肃衷说着,右手顺便拿起沙发上的一把折叠扇,左手将衣领解开,然后使劲的扇着。不知他是想给自己扇点凉气呢,还是想摇着扇子缓解内心的紧张。

“静一下就凉了。”王铭显说着打开一个新茶叶桶,在里边捏出了七八个干菊花放在杯子里,说:“这是刚才朋友送来的上好的雪菊;我正想给你妈送去呢,刚好你来了,回去时给你妈带上。”

肃衷接过茶叶桶放在鼻子上一闻,叹道:“呀!真是清香清香的;谢谢你王叔,你总是有啥好东西都先想着我妈。”

“应该呀。”王铭显说着把砌好的茶递给肃衷说:“喝吧;应该不错的。”

肃衷接过茶杯,有点烫,便把茶杯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王铭显坐在了肃衷跟前,说:“说吧,找我有啥事?”

一听王铭显问,肃衷的眼神马上可怜起来,说:“王叔,我想求你帮个忙。”

“是想让我给你妈说情?”王铭显直言道。

肃衷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

“你自己为啥不跟你妈说呢?”

“我,不敢。”说完,肃衷尴尬地一笑。

“哦。”

“我是怕再惹我妈生气。”肃衷一脸无奈,像个孩子似的嘟哝道。

王铭显疼爱地望着肃衷心想,这小子外表凛凛的,在家却连个话都不敢跟母亲讲。“你跟南星的事,本身让你妈就够生气的了。”王铭显责备地看着肃衷。

“南星对我是救命之恩。”说着,肃衷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大前门纸烟,抽出一支给了王铭显,然后又抽出一支放在了自己嘴上。

王铭显从茶几上拿过一盒洋火,取一根擦着了,给肃衷和自己点上。“你和南星的事,致易都给我说了。”王铭显吐出一口烟又说:“这事,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你要是几年前就能跟你妈直说,也不至于现在这么难受。”

肃衷闷声不语。他眼睛盯着手指间纸烟上慢慢飘出的青烟,心中着实后悔。

“算了;事已至此,现在就是再责备你又有啥用。”王铭显不忍再让这孩子难过了。

“王叔,当初是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全,但现在还是得你出面跟我妈说,让我妈同意我俩的婚事。”

“你还想让你妈生气呀?我跟你讲,你妈不同意你跟南星的事,是有情可原的;你明白不?”

肃衷木然地点点头。

“既然你明白,为啥还要坚持你的想法呢?”

“我不能没有南星,也不能对不起她。”

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好一阵儿,王铭显才又开口说:“但让我看,你还只有对不起她了。”

“为啥?”肃衷吃了一惊。

“你想想你妈那脾气,她能接受吗?退一步说,你妈如果同意你俩的婚事,南星能做到在家陪你妈,每天买菜做饭看娃伺候老人吗?”

“能;她说她想按我妈的要求去做。”

王铭显笑着摇摇头说:“我看她未必能做到。”

其实,肃衷自己也很难相信,南星会甘愿在家做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

“肃衷,你妈要的儿媳妇,是能在家烧火做饭,陪她说话,跟她作伴的那种儿媳妇,不是在外边干大事,一天不沾家的儿媳妇;以前你不在,你妈还有‘黄土’陪着;从去年‘黄土’得了狗瘟死后,那个院子就真正的剩下你妈一个人了;你好好想想吧;你妈都一把年纪了,你想让她老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院房吗?唉,你的两个哥哥如果还在,你妈也许就不会这么反对了;可是他们不在了呀;你说你妈她咋能不想将来老了的事呢?你总不会忍心看你妈老了,跟前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吧?”

肃衷低着头,眼睛盯着脚下一条条的木地板。一会儿,那一条条的木地板渐渐模糊起来,没有了接缝,变成了混沌一片的棕红色……王铭显的声音在房子里响着,但肃衷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虚幻中,只有南星的影子在晃动……

‘啪!’肃衷的后脑勺上挨了王铭显一巴掌。他猛然抬起头又望着王铭显发怔。

“我在问你想啥呢?”王铭显板着脸瞪着肃衷。

“没,没想啥。”肃衷结巴着。他真没有听见王铭显刚才在说啥。

“我说你得想好怎么跟南星说,要快刀斩乱麻,不要让人家姑娘死等!”

肃衷惊愕地瞪着王銘显心想,咋回事?我是来让你帮我给我妈说话的,咋反了?

“你给南星写封信吧;把你们家的实际情况跟她好好再说说,不是你负心,而是你别无选择;要取得她的理解。”

一听这话,肃衷更急了,说:“王叔,这不可能!我咋能好好的就不要南星了!况且南星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俩都说好了,她以后会在家陪我妈的。”

这小子太痴情了!王铭显暗暗感叹。看来,必须要跟他把话挑明着说了。“肃衷,我跟你说实话吧。”王铭显一脸凝重的说:“今天早上你妈来找我了,让我跟你谈谈,让你放弃跟南星成婚的打算;所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话,都是你妈的意思。”

肃衷感到了一种不祥……

“肃衷,为了你们家以后的日子能够安安宁宁的过下去,为了你妈将来老了能够安享晚年,也为了你将来能够有个祥和的家,有个贤惠的媳妇,你现在必须跟南星一刀两断,这是其一;其二,你回来之前,你妈给你在杜陵塬上任家寨找了一个姑娘,叫筘吉;那姑娘是方圆百里的好闺女,温顺能干,成婚的日子订在了阴历六月十五……”

啊!肃衷惊得目瞪口呆。

“现在离成婚的日子只剩下十来天了,屋里还有很多的事要准备;你得给南星把信写了,把关系断了,然后准备婚事。”

从震惊中猛然清醒过来的肃衷突然间变得极为愤怒。他愣了片刻后浓眉倒竖,冲王铭显大叫道:“王叔,我妈疯了吗!不经过我的同意,她凭啥这样做!?”

“你妈是为了这个家呀。”

“为了这个家,就可以不考虑我的感受吗?”

“你妈咋知道你在外边找了人呢;你又没说。”

“不行!我不同意!让我妈退婚!”

“胡说八道;我见过那姑娘,人可好了。”

“南星不好吗?”

“你妈没有说南星不好;只是觉着南星不适合做你家的媳妇。”

“任家寨的那个就适合吗?她一字不识,我跟她咋过?咋过?我问你,王叔!”肃衷大喊着。

“肃衷,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肃衷手一挥,愤怒地大叫到。

“你必须冷静!”王铭显厉声一吼。

肃衷被镇住了。他气哼哼地闭住了口,上下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说:“怪不得极力地要把南星撵走,原来是早有打算;我妈咋能这么心狠!”

“肃衷,俗话说,宁忍自己气,莫伤父母心;你家就只有你和你妈两个人了;你就真的忍心让你妈因为你受可怜吗?你妈为了你,为了她自己,也为了你们王家的今后,给你选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妈有啥错啊?你是娶媳妇,不是找朋友;你是过日子,不是到处转;你把事弄清楚了!”

“我不听!”肃衷大喊着:“你们说啥,我都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喊完,他抓起茶几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墙角……

肃衷的激动和怨愤都在王铭显的预料之中。他慢慢拿起茶几上的纸烟,抽出一根递给肃衷。肃衷不理。王铭显把烟放在了自己的嘴边点着,一边吸着,一边静静地看着肃衷,等着他继续发泄心中的怒火。

肃衷从惊愕到愤怒只是一个瞬间。但就在这个瞬间中,他的心里却突然涌进了太多的情绪——对南星的思念和愧疚;对幻想破灭的悲伤和沮丧;对母亲独断专行的不满;对母亲全然不顾及自己情感的怨愤;对将要娶回一个村妇的委屈和懊丧;对自己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凄怆悲凉和恼火……这些情绪在那一刻统统缠绕交织在了一起,像洪水决堤般的喷泄而出。肃衷发疯般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歇斯底里地挥动着双臂,对着天,对着地,对着王铭显狂喊:“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我就是不同意……”肃衷的呐喊激愤而高亢,苍凉而悲怆。那声音穿透了肃衷的胸腔,穿透了静止的空气,但却穿不透这四堵墙……

他,泪流满面……

王铭显静静地望着肃衷,任他宣泄心中的苦痛和愤懑。他理解肃衷,心疼肃衷,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横着心,帮一个母亲来斩断她儿子心中的那份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