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木棉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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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铁桥风月

依依、义书、树立和水香到达务明屯时,已是晚九点多了。依依带了两套旧衣服来,义书打水来给水香洗脸,水香把一脸的脂粉都洗去,整个人显得清净干爽,进里屋去换上依依的旧衣服出来,竟是个清秀的邻家女孩模样,义书注视她的眼里满是温柔的光芒。

树立对依依说:“依依,原来你是要赎水香啊,怎么不先跟我们说,让我们陪女扮男装的你听了四晚的曲子。”

依依连忙向他和义书道歉:“师哥、树立同学,对不起啊,水香求我为她赎身,我想了很久都想不出办法,只能女扮男装邀你们陪我去听曲子,假扮公子哥把水香赎出来,如果事先把实情说了,怕出意外,不但赎不了水香还害了她,那就得不偿失了。”

义书说:“去水月楼的第二晚我就猜到你的意图了,小丫头,很仗义嘛,水香既出了水月楼获得了新生,就该起个新名字。”

水香对依依说:“对啊,依依,给我起个新名吧。”

依依只略想了一想,说:“叫‘欣梅’吧,欣欣向荣的‘欣’,梅花的‘梅’,喻意新生的寒梅吧。”

水香开心地说:“欣梅,好,好听,好喻意,谢谢,依依!”

依依推上刘树立的自行车说:“我也该回去了,树立你搭我吧,就让师哥陪着欣梅在这儿多住几天吧,我的车改天师哥再骑回去给我。”

树立接过依依手里的自行车推出门口,向欣梅和义书道别,路面太小加上天黑看不清,他们把车推到大路才骑,村里偶而传来一两声狗叫,路上静悄悄的,前面传来赶马车的声音,原来是赶车夜归的村民。

刘树立驮着依依过了土美屯,前面是一段寂静的路,树立放慢了速度,对车后的依依说:“依依,这几天我们彤州来了外国教士,在向民众宣传天主教。”

“精神侵略。”依依不加思索地说。

车撵在路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刘树立掷地有声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回响:“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教堂,每天做弥撒,去听教的人不少呢,同学们决定烧了那个教堂,赶走洋教士。”

“你让我参加?”

“对,依依,你会去吗?”

“可以,但你们白天去吗?”

“我们没那么傻,当然是晚上去,具体时间侍定,先过六月六丰收节,我们再集会确定时间,什么时候集会我再告诉。”

前面隐隐看见灯光,是河沌屯了,上坡的时候依依跳下了车,树立也下车来推着车走,屯里传来打谷的声音,村民收稻谷还没睡,还在打谷出谷粒,农民日复一日这样的劳作着,日子这样日复一日地过去。依依却发觉彤州城平静的表面下正风起云涌,而她却已在风潮中,夜空中星光点点,这样寂静的黑夜要多久才会等到黎明?

利民街到了,依依挥手向刘树立告别,树立推着车向他家里走去,依依开了门进屋去,反锁了门揉着小腿,今夜太累了。赎水香的时候她整个是崩着神精的,准备着随时和船上的打手们打起来的态势,虽然有师哥肖义书在,但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帮她?幸好嬷嬷只认钱,钱多她就放人,这回她倒是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随意接受别人施惠了。

朝卫正在日渐熟悉厂里的事务,这让韩仁川和林婉仪轻松了不少,婉仪就把心思的重点放在设计服装上,仁川做起总指挥,指导拨正朝卫,朝卫的聪明才干在父母辛苦创办的厂子里得到充分发挥,他两下湖南买来新型织布机,新装了厂里的设备,减少了工人们的劳动时间,也给他们提高了酬劳,工人们很喜欢他们这个少东家。韩仁川见儿子能干就乐得清闲,重拾起画笔每天清晨和傍晚在彤州的大街小巷画画。

韩朝卫从仪锦织布厂出来,已经华灯初上,走到春花茶楼,就见纪常兴迎着他走来,他快步迎上去,叫了声“大哥”。纪常兴和他往前走,对他说:“你听说了吗?水月楼的头牌水香从良了,被恩客赎走了,现在水月楼新头牌是云香,是个新式女子,弹得一手好琵琶,水月楼又顾客盈门了。”

韩朝卫说:“彤州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可真多,妓女从良,好事,又多一个好人了,你怎么去关心风月场中的事?”

常兴说:“不是我关心,这事彤州都传遍了,你还不知道,你是闷在厂子里闷成傻子了。”

“嗨,不对。”朝卫停住了脚步,使劲地想着,“水香卖艺不卖身,为水月楼赚钱正在热头上,这个时候赎水香必然要一大笔钱,不是一般人能赎得起的,这个人必定很有钱,在我们彤州数都数得出来,是谁去赎了水香。”

常兴愣住了,想了好大一会,纳纳地说:“城里有钱的咱们都知道啊,没谁去赎她呀,外地来的客商我们都有交流,没有人去赎水香啊,可大家都说是一个长得很俊的年青贵公子,儒雅潇洒,去了水月楼四晚,晚晚只叫水香唱曲,第五个晚上就赎水香了,城里人人在传这个最浪漫的风月故事,干脆啊,水月楼老鸨就直接把它编成话本,在他们水月楼排演呢,这个故事在水排风一般地传说,添油加醋,越传越凄美,看客看一回哭一回,这是新近彤州城里发生的最真实最浪漫的风月故事。”

“年青英俊的贵公子。”朝卫喃喃说着,突然一把抓住常兴,“那臭丫头在什么地方?她放假了不回家,在对河住着,爱做什么做什么,母亲把宠得无法无天了,我要去把她抓回来!”

纪常兴张着嘴巴,回过味来一时间哭笑不得,依依敢做的事他都想了一遍,但万没料到她会女扮男装去赎水香,这脑洞开大了,这丫头天下奇事无所不致啊!从小到大他说一句她顶十句那张牙舞爪样,他就拿她没奈何,今天这事儿真是奇传啊,她伤好没多久吧,又折腾上了,他真服了她了。

朝卫这回可气着了,急匆匆地往铁桥的方向走去,常兴连忙跟上他。他们准备到铁桥的时候,陆兆林刚好从水亭那边巡街过来,见他们急匆匆的样子,连忙在他们面前问:“大哥二哥,什么事这么急?”

常兴拉他到街边站住,小声说:“依依又惹事了,这回真把朝卫气到了,他要过对河去把她抓回去呢。”

兆林忍酸不禁,对刘叶说:“你带弟兄们先回去,我跟大哥二哥逛逛再回。”

刘叶应了一声,挥手叫了他的弟兄们往龙江街去了。

常兴拉着兆林急忙跟上朝卫,铁桥的栏杆边三三两两地站着许多人,河面上吹来习习的凉风让朝卫头脑清醒了些,他放慢了脚步,这样子的态度去见依依只会吵架。他停下来抓着栏杆看着荧荧灯火的河面,铁桥下的水排一排排的泊在岸边,歌声戏笑声此起彼落。荣华和风光的背后,是不为人知的辛酸,水香要逃出这个泥沼有错吗?依依救她是仗义之举,水香一定思谋了很久,辛苦筹谋接近依依求依依救她,这之中她们不知怎样地辛苦煎熬,他凭什么去责备她?

常兴看着河心上的渔火,享受着凉风吹爽,他懂得朝卫抓不了依依回来,甚至连说理都说不过依依,只会自付没趣。他现在开始佩服依依,她不怕死的,水月楼上老鸨养着多少打手,她扮成个奶油小生去嫖妓,真有她能的,她为何不叫上他呢?他和她是针尖对麦芒、水火不相容,他和她去准吵架准露馅。以后他要对她温柔些,依依长大了,如果他不抓牢她,她真的要从他手上溜走了。

彤州城里发生什么事没有陆兆林不知道的,依依去水月楼的第二天晚上他就注意上她了,就算她穿上男装他也能一眼认出她,那鬼丫头涉足风月场肯定有事,不会好玩去溜溜的,他是船老大的唯一滴传徒弟,要什么样的船举手之劳,依依一上水月楼他就划一条小船在水月楼附近溜湾,没想到这鬼丫头在风月场竟玩得象模象样,比风月场老手还更有一套,肖义书和刘树立陪着她反显得涩嫩拘谨,他差点笑破肚子,还好,她还算顺利地把水香赎了。他知道朝卫是去责怪依依的,但是现在他没了底气了,就算再倒退回去十年,他照样说不了依依。铁桥的夜景是彤州最美的,一弯新月映照在水里,他们在桥上,有如悬在半空中,如梦似幻。河上的凉风把暑气都吹散了,真舒服!

“丹阳戏班今晚排什么戏?”朝卫问。

常兴好笑地问他:“不去抓依依了。”

“不了,让她闹吧,等她闹够了自己回。”朝卫没好气地说。

陆兆林连忙说:“丹阳戏班今晚有好戏,咱们现在去还能赶下半场,我请客。”

“行了吧,我请,免得晓月知道了骂我。”朝卫说。

三人一边欣赏着河风,一边慢慢地往回走,铁桥的景致,让朝卫有“撷一缕清风在手,揽一弯新月入怀,头枕河上波,耳听白马吟”的诗意,那么多年,今晚的月色最美。幸好他没去斥问依依,要不岂煞了这样的风景,今晚的诗情是依依的张扬激起的,他突然因自己有这样一个妹妹而自豪,若没有她,他的生活将失去生趣和活力,就让她折腾吧,只要她不受伤就行。

华忆戏院今晚演的是《状元媒》,戏院里座无虚席,潘月罗边唱边把目光的余光投向门口,门帘一掀,进来三个人,月罗心里漫过一丝喜悦,将目光收回,声情并茂地唱着。朝卫、常兴和兆林找了个座位坐下,月罗声音圆润、容貌端方、功底深厚,到华忆戏院一出演就红了,所以只要是她的戏场场都暴满。朝卫只要抽得开身就来听月罗的戏,小怡候得他散场,就替月罗约他出去走走,慢慢地他和月罗便熟悉起来。他问月罗本是学医,却怎么不从医而唱戏呢?月罗说唱戏可以全国各地走,遇到医苦还能用医术救治,若是从医就只能在一个地方了,若是她不唱戏不跟着戏班走,她也不能遇上他与他相识。慢慢地互相了解后朝卫知道月罗是心地善良又有大志向的人,对她心生好感。

常兴用肩膀纵了一下朝卫:“你想捧角吗?”

“哪儿的话,我听戏就是想听戏里的故事,戏里的历史,你们想歪了。”朝卫盯着台上的月罗,不知他有没有把唱词听进去了。

兆林“嘶”地轻轻一笑:“可是你和她逛了几次夜街,那温柔款语、顾盼留情羡煞旁人,不捧角之外的情谊总是有吧?”

常兴握住嘴“吭吭吭”地笑起来:“越不承认越有戏,彤州出美女是公认的,你喝了几年北方墨水,就喜欢外来唱戏的女子,真是君子所好不同凡俗啊。”

朝卫说:“你们一唱一合地损我啊,兆林和晓月确定了关系,常兴,你和依依是从小杀到大,你没占过一丝便宜,明眼人都知道你心里有依依,你再只装在心里不说出口,依依可真要跑了啊,那丫头心里有一万个小九九,却没一个想到你会对她别有心肠,就少那么一根筋,你就扛吧,看你扛得多久。”

兆林一拍大腿:“这可是真话,大哥,依依最让人头大,但心是最好的,你能娶到她可享着后福呢。”

常兴再也没心思听戏了,苦着脸问他们:“我想向她表白来着,可——可我怕把她吓跑了。”

朝卫想了一下,说:“何予不是搬出城外住了吗?后天六月六,我们几个和依依说好到何予家过丰收节,做糯米和芋头糕吃,你就抓时机跟依依挑明了你对她的心思。”

兆林也说:“我明天一早就去告诉晓月,让她去叫依依。”

常兴搓着手,又激动又紧张:“我,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向她说。”

这时四周响起鼓掌声,戏散场了,人们陆续离座而去,兆林和常兴推着朝卫往前台走,让他去约月罗。月罗正在卸妆,见朝卫进来,向他笑着,说等一会就好。月罗卸完妆拿了手袋,和朝卫、常兴、兆林出了华忆戏院,常兴和兆林借口有事走开了。月罗和朝卫在街边小摊买了两个沙堆,往瑞丰祥的方向走去,月罗一边吃着沙堆一边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在瑞丰祥门前,一个卖凉茶的小摊主对他们说:“少爷小姐,喝杯凉茶吧,本地的茅根和雷公根,生津解渴。”

朝卫想到月罗唱了一个晚上的戏,嗓子干哑,便买了一杯凉茶给她,月罗接过喝了,果然舒服了许多,连脸上都红润了。天还不算太晚,他们便往新龙戏院走去,这一路前去行人较少,月罗已经吃完了一个沙堆,将包沙堆的牛皮纸放进路边的垃圾筐里,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月罗身边跑过,月罗反映快迅速退到路边才没被他撞倒。朝卫一脸温怒刚要看清是什么人时,却见后面追上来几个穿制服的人,对着前面飞跑的人喊:“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朝卫第一反映是小偷,月罗的脸却变得凝重,她追着后面的几个人一起跑,一边跑一边问他们:“那人是谁,你们为什么要追他?”

那几个穿制服的人边追边说:“散发传单的共党分子。”立即又对前面喊,“站住,别跑!”

只见前面的人拐进一条小巷,那几个警察追进去,不一会传出两声枪响,月罗和朝卫对视一眼,加快脚步往那条小巷走去。接近巷口时,听见从巷子里传来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月罗和朝卫立即放慢了脚步,月罗挽住朝卫的胳膊,依偎着朝前走。那几个警察从巷子里出来,一边脱下帽子扇风一边骂:“他妈的,跑得真快,下次抓到要吊起来打几天方解我们辛苦追捕之恨。”

一个警察说:“这巷子可是鬼巷,明明就看见他往巷子尽头跑,怎么一晃眼就不见人了?莫不是被‘鬼’藏了?”

另一个警察往巷子里瞄了一眼,赶紧走到前面,心有余悸地说:“乌七麻黑的,进巷子比在外面凉,嘿嘿,快走快走!”

后面那两个警察抬脚就要跑,为首拍了他一下,骂道:“有什么鬼,我们见到死人比鬼还多,什么鬼巷?就是人扮鬼罢了,有什么怕的,他不过就翻墙跳出去摔死了嘛,他就算逃得出巷子也出不了城,咱们就坐等瓮中捉鳖,走,喝茶去。”

那怕鬼的警察说:“对对,队长说得对,等下四面城门一关他就成瓮中之鳖了,要是兆林在他绝对不能在巷子里消失。”

警察队长似有不忿之气:“陆兆林,那小子比泥鳅还滑,他管街道摊贩油水捞不完,哪象我们撵着人家屁股追,脑袋别在裤腰上,随时和人家拼命,还要被上头骂,妈的这日子真是狗日的。”

刚刚怕鬼要跑的那两个警察说:“陆兆林那小子就会须溜拍马,讨得好差使,他们逍遥快活,我们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现在还没回过气来呢,队长,我们还要追吗?”

警察队长喝道:“笨蛋,不是说他翻墙跳出去摔死了吗?还要不要喝酒!”

那两个警察会意,连忙说:“喝,喝。”

警察队长把帽子拍了两下,戴上帽子,正了正帽沿,站正军姿,喊道:“立正,前朝走!”

那几个连忙整顿军容,跟在他身后列成纵队,迈着军步向康平街方向走去。

月罗和朝卫与他们擦肩而过,两人装作事不着已,一路卿卿我我地往前走,越过鬼巷朝前走了一段路,回头看见那些警察去远了,才又转回身跑进鬼巷里去。巷子黑漆漆静悄悄,月罗不小心踩中一块断砖,身子一倾就要摔倒,朝卫连忙扶住她,两人运极目力尽快适应巷子中的黑暗,互相搀扶摸索着往前走,竟然没有见到刚才跑进来的那个人。

朝卫心中暗暗生疑:这巷子是断头巷,两边民房一间挨着一间,想是被刚才的枪声吓着了,家家房门紧闭,除非有人开门把他叫进屋里藏了,要不他决不能就在巷子里不见了的。

他和月罗走到巷子尽头,四处察看心里诧异,他们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就听见后面“呼”地一声,从屋角的房梁上跳下一个人,月罗和朝卫习惯了黑暗可以较清楚地看到巷子里的事物。那人是个十多岁的年青人,他以为警察都走了才从屋梁上跳下来的,没想到竟还有两个人在,他摸索着操起房边柴垛的一棍子,警惕地瞪着他们。

朝卫开始被他吓了一跳,镇定下来便知道他就是刚才发传单被警察追的人,看他还是学生模样便知他是与依依同龄的那一批激进和进步学生,信仰共产主义散发革命传单,只怕连依依也是他们队中一员吧。朝卫心中涌起不可言状的情绪,又担心又紧张又焦灼,他害怕不知哪一天就失去了依依,而眼前的青年人眼睛现出狠戾,象一只随时扑向他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