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籃球的鬼
多年前曾赴上海戲劇學院獃了半年,主持畢業班的創作課。離港到上海開課前一周,我去信上海,要求同學都預先給我寫出自己生平最難忘的兩、三樣事物。抵滬後我花了兩天一一與他們面見,挑出每人寫下的其中兩種,請他們圍繞着該二事構想一個故事意念。我不要求他們寫“大綱”─在意念的框架上填充潤飾,不可能創造出有生命力的作品,我只是讓他們為快將進行的長期探索,找尋一個臨時的起點。
有一位學生小勐在回信中說自己到深圳探親時迷上了港產的“鬼電影”;另外,他自小就喜愛打籃球,至今進了大學仍未忘情。我對他說:“那好哇!你可否構思一個以‘籃球’和‘鬼’為主要元素的故事?”他點頭,但離去時我還看到他疑惑的眼神。幾天後,他卻在課後找我,向我縷述一個初始的意念:
一個14歲的孩子,深夜在籃球場上獨自投籃,突然瞥見簡陋的觀眾席上有一男人在看着。不久,兩人就籃球的話題搭訕起來,那人還指出了他基本動作上的一些毛病。孩子當然不服氣,於是兩人一對一比賽起來,孩子加上了賴皮還一直是輸。兩人停停打打,休息的當兒談了許多話,從球鞋到電影到學校……那人似乎特別關注孩子的學習生活。他們從最初的針鋒相對到愈來愈投契,也暴露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文化差異。小孩說:“哎,你好像活在另一個星球!”後來孩子提到自己的爸爸從前是籃球國手,可惜在文革中失蹤了,媽媽從來不肯說爸爸的事,但相信已經去世。“要是他在這裏,你可不是他的對手呢!”他突然心念一動,問那男人既然他打球也那麼好,會否認識爸爸……。後來,媽媽在遠處樓上呼喊小孩回家,於是兩人道別,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裏。孩子挽着籃球怔怔地看着遠處,似乎隱隱感覺到,那會不會就是他?……
小勐後來只花了一個星期便寫出初稿。完成後的作品真摯動人,也有舞台魅力。後來聽說有劇團物色了一位專業籃球員及一位球技不錯的少年演員,把籃球架搬上舞台,上演了這齣戲。
“籃球”與“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組意念,以隨機的方式產生,放在一起,最初只覺得其或有可為,經小勐努力探索之後,果然發現了盎然的生機。不只是他,戲劇文學系畢業班裏的好幾位同學,結果都以他們“最喜愛的二三事物”產生的初始意念,輾轉發展成挺像樣的劇本。這些事例不獨體現了前文提出柯斯勒(A. Koestler)的“偶聯”機制,而我給上海戲劇學院學生的寫作練習,也是有意識讓他們啟動及體驗這創新機制的作用。過程還與認知心理學家芬克(R. Finke)等人提出的“生發創新模型”(Geneplore Theory)吻合。芬克認為不少創新行為都可以劃分為兩個階段:首先,創新者以某種方式“產生”一個想法;然後,他仔細探究,“發現”這意念的創新潛力。深入探究後確有可能發現那個意念荒誕無用,但也有可能終於導致可喜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