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坐,看看,吃茶:乌镇的清晨与黄昏
乌镇给我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原来,我并没有离开我的故乡苏州,水乡所必需的四种元素:河、桥、人家和天空,乌镇都有,不但有而且更加典型。我心里所有的担忧与焦虑烟消云散。我像一尾游鱼轻松自在地游进乌镇这条黑白之河,我甚至悠闲地咬起河岸边的一棵水草。
连喝茶的方式也是一样!
都是深深巷子,稀落人群,清澈河面。清晨或午后,乌镇人闲闲地走在街上,老街都沿河,走在街上就能听到河岸边水的流动,没有什么声响,但分明又是响着的。处处清洁明亮,没有工业和商业的污染。河岸上建有廊棚。廊棚是指屋檐下的过道或独立的有顶的过道,有天无日。乌镇的廊棚大多数是“独立的有顶的过道”。
坐在廊棚里的日子多么悠闲!剥剥西瓜子,嚼嚼熏青豆,谈天说地,晒不到太阳但是能吹到风,坐在廊棚里的日子有多么悠闲!
廊棚里有美人靠——江南一带或园林或人家河岸上多有美人靠,美人的颈背软软地靠在上面,背景是好看的长廊,远看就是一幅绝好的图画。
就在这样绝妙的屏风背后喝茶吧。
乌镇有两个阁相当著名:一个是访卢阁,一个是文昌阁。访卢阁是一家茶馆,背靠车溪河,面对常丰街,它的旁边是高高的应家桥。据说访卢阁曾经辉煌过,这当然得归功于关于访卢阁的美丽传说。传说“茶圣”陆羽曾经造访卢仝,所以才有访卢阁。现在的访卢阁有一楼一底,桌椅门窗均以黑色为主。大概是店大的缘故吧,访卢阁生意反显冷清,远不及财神湾那里的财神茶室来得红火。唯一具备古意的是访卢阁的一块老匾,上书“本号自运各省名茶”。唯一风雅的是楼上挂着的丰子恺先生的画,让我觉得离丰子恺先生的故乡已经不远。
清晨坐在访卢阁喝茶,茶叶是上等绿茶西湖龙井或者开化龙顶。门前的小街清爽得很,落叶早已被扫除,清润的石板刚刚冲洗干净。偶尔走过一两个担着新鲜蔬菜的农民,让人眼前一亮:滴水青菜、带泥胡萝卜、盖着宽大叶子的慈姑,等等。坐下来一开茶能够喝到天中,天中的时候,在乌镇则是吃菜吃酒另一番景色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黄昏里的乌镇越发像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在所有时间段,乌镇的黄昏显得特别舒心。一天的声音与人群消失之后,乌镇才真正属于自己。乌镇没有夜市面,乌镇的夜晚是没有夜市面的小镇的夜晚,所以黄昏更显得弥足珍贵。万籁俱寂,老房子老街老墙都像是从未住过人似的寂静,连河水都不动声色。坐在美人靠上,看着黄昏一点一点地消失殆尽,而夜晚,那些比黄昏更冷寂的夜晚,从河水暗光中悄然浮起时,美人靠上挂着的没有点亮的红灯笼成为唯一的暖色。
我喜欢这样冷寂的景致!
在这样的黄昏,我去乌镇的财神湾喝茶。
坐在新开张的财神茶室里喝茶,我的心情是平和的,平和得甚至有点小小的堕落了——当然是一种快乐的堕落,一种慵懒的堕落。想起叶松石《煮药漫抄》里的句子:“少年爱绮丽,壮年爱豪放,中年爱简练,老年爱淡远。”
与之相对应的是南宋蒋捷那首著名的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中舟,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无疑说的是人生的四大境界。坐在黑白乌镇,我的心情是单纯而淡远的。我在财神茶室坐了将近五个小时,在这看来漫长的时间里,除了跑去看看香山堂药店以外,我真的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茶室里。我一共喝了两种茶:一种是熏豆茶,另一种是锅巴茶。熏豆茶的材料有熏好的青豆、晒干的胡萝卜丁(乌镇人称做“丁香萝卜”)、炒熟的芝麻。熏豆茶的历史已有几千年,农村习俗,家里来了新客人一定要请喝熏豆茶。喝着熏豆茶的同时,我还吃了乌镇特产麦芽塌饼和牛肉粉丝汤。锅巴茶的口味有些奇特,可能北方人喝不惯,它是江南一带流行的甜茶,放鸡蛋放糖后喝,要放足够多的鸡蛋和足够多的红糖才能喝——春光乍泄呀,聪明人一看就明白这是给产妇喝的茶!
锅巴用糯米做好,铲下来以后再晒干就能做锅巴茶了。产妇要吃上一个月以上的锅巴茶,才能开戒吃其他的荤腥。而锅巴茶之所以成为产妇的首选,是因为它具有两个明显的优点:第一是营养好,第二是容易消化。
这边风景独好,耳朵跟前也少了一些嘈杂——我指的是乌镇一家旧式老虎灶,隐在一条弄堂深处。有一天清晨,我无意中逛了进去,店主说,老虎灶烧的是柴爿和木屑。店主还说,白煤烧不起,烟煤又不准烧,只好烧柴爿、木屑。来这里喝茶的基本上是附近的农民,以中老年为主。农民做完小生意——比如在集市上叫卖自家地头上的时鲜蔬菜,或者自己熬夜做的香袋、布老虎、糖面人什么的,就到这里来喝茶、说话,说说地里的庄稼,说说即将开始的春蚕大战,说说城里人指望涨工资而乡下人指望好天气,有时也说到自家的婆娘,钱捏得紧啊,爷们要想抽包好烟,那个啰唆呀,不提了不提了。农民朴实的穿着以及靠在门口的那些藤篮、扁担、麻绳倒是与老虎灶很般配。
茶花于十二月份开放,
其骨朵犹似梅花却比梅花大些……
老虎灶一面临河,河面上有往来的船只。一个喝茶的农民说,忙完田里的事,摇一只船上来,喝喝茶,望望风景,再到集市上转转,蛮好!摇一只船上来,喝茶,望风景,这于终日俗务缠身的我们来说,简直是一种奢侈。木头格子做的门窗,灶头上滚烫且冒着白汽的开水,锃亮的铜铫子,瓷壶瓷杯尽管颜色有点灰暗了,老茶客会说,那是茶垢,不影响喝茶。最有趣的是街对面面馆小伙计端过来两碗汤水淋漓的大肉面,那人一面吃面,一面喝茶,两不耽搁。
老虎灶打烊了,穿毛蓝布罩衫的老虎灶店主上的是木头做的门板: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一共六块,木板上已褪色的“福”、“寿”、“发财”等字样隐约可见。我抄了一张价目表:绿茶、红茶七角一杯,三杯香一元一杯,开水两角一瓶,冷水一角一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