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本心——君归
洛珏：“林先生，师父去世之前，让我想好自己的路。这些年，似乎都是别人给我指出一条路，我就走下去。如今，我想自己选择。”
太极殿，李微脱了鞋子，歪在榻上，眯着眼睛休息。
长宁来报：“陛下，洛姑娘来了。”
李微睁眼，起身，穿好鞋子，直接往外跑。洛珏刚好走到门口，李微迎她进来，照旧挽着她的胳膊，“姐姐来了。”
二人坐好，长宁摆上点心茶水，便退了出去。李微拿起一块点心，“姐姐，这一年，你虽然回到朝堂，可几乎都是下了朝，就回敬王府了，我都难得和你说说体己话。”
洛珏：“之前，是我要守孝三年。再者，念之太小，需要陪伴。如今，他已经到开蒙年纪，可以去学堂了，我若老是守着他，倒是把余生所有期盼都压在他身上，太沉重了。身教重于言教，我也给他做个榜样，我想做自己的事情。”
李微：“姐姐，你想做什么？”
“这个慢慢说。”洛珏品了一口茶，“小妹，你的孝期早已过了。可你对小郑将军……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怄气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好了。”
“姐姐，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和他，不合适。”
“小妹，你有事情瞒着我。又是和你落水那次一样，不告诉我原因。”
“确实有难言之隐，但一向是我不想说，你便不问的呀。”
“可是与我有关？”
“不，姐姐，这次，是世事难料，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始作俑者，我早就惩罚过了。”
“你上次说与我无关，是明山院落水，结果呢？”
“别别别，我用林家满门忠烈发誓，与你无关！”李微竖起三根指头。
洛珏拉下她的手腕，“胡闹，怎么能这么发誓？我信你便是。”
洛珏沉思一会儿，接着道：“我们乙未学子，各有归宿。我当初作曲《莫愁》，是愿你平安喜乐。我同样希望你有个好的归宿。时间还长，小郑将军一直在等你，希望你这个木头脑袋早点开窍。”
“好啦，姐姐，您就别再说我了。说说你想干什么吧？”洛珏将手中的奏折双手递给她。
李微细细看了好几遍，“姐姐，你这是要开通五国商路？”
“当年，五国联军对战朔海七国，已经过去五年了。你推行清朔变法，农、工、商已经恢复，同样，其他各国也恢复了国力。你，有没有担心的？”
“确实有，除了一个星辰司，可世上人心，最是难料，谁又能保证，战争会不会再来？”
“要让洛国立于不败之地，那洛国再需发展。”
“可这种作风，不就像靳国，欲一国独大。”
“洛国并不是要成为霸主，而是能不能令各国相互制衡，相互依赖。”
“姐姐说来听听。”
“宁州大陆，五国并立。各国之间，互有通商。洛国船铁，靳国牛马，月国蚕桑，庆国稻麦，宛国金石，各国百姓自己用得上，其他国家也用得上。这些是主要的，还有各国其他的商品，在整个宁州大陆流通。各国关卡，都要收税。以前各行其是，若五国共通，关税统一，那各国商品买卖更加频繁，各国国民交往密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姐姐，对于朔海的国家，改进贡为通商？五国商路可取，海外商路也可。”
“小妹，你接着说。”
“当年大战，朔海七国之所以受人蒙蔽，是因为他们生活有威胁。就像是闹饥荒，自己没吃的，就会去抢别人的。”
“可朔海何止七国，若真的通了海外商路，也可以拉近朔海各国与大陆的联系。”
“这样的话，各国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人。”
李微放下奏章，“行吧，宜早不宜迟。早早说出来，让朝堂上那群老头吵几天。他们就喜欢显摆自己自己的才华，显摆够了，在来好好谈正事。”
李微“噗嗤”一笑，“小妹，朝堂之上，有三朝元老，但也不乏青年才俊俏。你脱口而出，老头。各位大人要被你这个小朋友气得七窍生烟了。”
“不就是因为我是小朋友，才叫他们老头。我要是再大些，叫他们兄弟。”
李微接着道：“姐姐，以前，我以为，我坐上洛王这个位子，我是万人之上，什么事情我说了算。这当了几年洛王才知道，真不是我一人定得下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让各位大人讨论一番也好。我一人思绪不完整，定多少关税，几年达成，沿路是否要增设驿馆，对于下海商人是否要进行奖励……这些，可有得考虑。”
“姐姐，有时候，挺怀念以前，不用顾虑那么多，自己做主便好。但是呢，虽然我现在受的束缚多，但我有权力，我会好好用，把这束缚的路，变成一条我想要的通途。你会陪着我吧？”
“会。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也需要你的支持。”
洛珏回想当年，枫、林二位先生喜结良缘，在松宅，对于是谁给自己的结业策论评丁，夫子如此回答：“是老朽。但我不是用了特殊职权，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的想法好，但以商路贯通宁州五国，朔海各国，实在太难，还容易伤及自身。再者，月满则亏。你若真有此心，一定要思虑周全，保全自己。”
“夫子，学生只是一家之言而已。”
“逢君，你是不世之材，可惜不是男子，也幸好是女子。你低调，但在他人眼中，仍是锋芒毕露。给你评丁，为私心，是不希望你折损于他人妒忌之心，；暗算之手，为公，你的想法确实是千古未有。”
“谢夫子。”
“你愿做什么样的人？”
“天下达，则独善其身；天下穷，则兼济天下。”
时过境迁，洛珏没想到，自己当初在纸卷上的挥毫之语，如今，要在自己手上将前所未有，变成千古第一。
朝堂几日辩论，终于确定了开辟商路的国策，提及需要选一位使者，游说各国。
太极殿中，洛珏毛遂自荐，李微一时未答。
洛珏道：“怎么？小妹觉得我不够格？”
李微摆摆手，“你若不够，谁还敢接这个位子？”
洛珏不到而立之年，已经有多重身份，临江仙少主，海棠园传人，剑鸣山庄义女，明山院学子楷模，洛国正使，五国合纵使者，敬王妃，国师，她一人，本就尊贵，与她相关的人，更是举重若轻。
李微撑着下巴，“只是，我舍不得姐姐这么辛苦，你这又要作为使者外出。可这次，我不能陪着你了。”
“这次，你人虽然没有陪着我，但你的名望陪着我。我可以享受一下，什么叫‘扮猪吃虎’，‘狐假虎威’。”
“有你这么贬低自己，调侃我的吗？不过，这次，你出使，我会让你堂堂正正，风风光光。”
“我也会不辱使命。”
“说完官话，我们再来和你说私话。姐姐，你这次做了这么大的决定，是不是还有几分私心？”
“小妹，你也能看穿我的心思了，和谁学的？”
“你呀。”
“我想走自己的路，自己做一回主。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是，师父的心愿，也是我一直的梦想。曾经，我为时局，舍弃了许多。如今，我想试试，能不能二者兼得。”
“姐姐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追求李太白的洒脱不羁，却当了洛王，我也想试试，能否把兼济天下与超然物外结合起来。”
“对了，姐姐，第一个去的地方，是靳国，你……”
“既然要去靳国，自然要经过未城。王陵里是阿慎的衣冠冢，他的尸骨随父葬在那里，我想去看看他。”
“浥尘哥哥见了你必定欢喜。”
“姐姐，你既然代表洛国出使，言行举止，一切都代表洛国。我会让尚衣局为你做一件使者衣服，用红色可好？”
洛珏摇摇头，“红色太惹眼，用淡色吧。”
红梅如血，她最欣赏的，其实是梅花，是傲立于寒霜冰雪之中的红梅，可是，红色，太惹眼，她还是随了师父，日常多中意海棠。红色，只在重要时刻用上。可是，回想这短暂人生，每每她一身红衣，额间一点红妆，那时最美的时刻，及笄礼，大婚，孩子周岁，之后，便是短暂的幸福，是美好的轰然崩塌……
“姐姐发间的海棠花换成了粉黄色，我及笄礼时，姐姐穿的就是这个颜色的襦裙。洛国尚白，金色为尊，那给姐姐做一件白底金边的衣服，配上这海棠花，倒是合适。”
“你的眼光，自是不错的。”
倏忽六年光阴过去，洛珏准备第十九次出使。
出发之前，她在敬王府收拾行李，李铭拿着一只茅草扎成的小龙跑进来，“娘亲娘亲，看我扎的好不好看？”
李铭已经长成一个清秀的少年郎，九岁的孩子，个头儿已经到了洛珏的腰部。
洛珏轻轻抚摸他的头，拿起他手上的小玩意儿，“念之扎得真好看，谁教你的？”
“**姐。”
“是辛谣小姨家的**姐吗？”
“是。”
“辛姨小姨一双手最是灵巧，包饺子都能包出花儿来，你**姐是得了她的真传了。”
“娘亲，听舅舅说，您又要出门了？”“确实。”
“娘亲这次多久回来？”
“三个月后。”
“那娘亲这个新年不能回来过了。”
“这个新年，念之在舅舅家过，和弟弟妹妹好好玩，不要忘了去给祖母拜年。娘亲回来的时候，给念之过十岁生日。”
“好，娘亲尽量早点回来，这条小龙是念之，像我陪着娘亲。娘亲怕冷，不要着凉。”
“念之真贴心。”
洛王宫太极殿，洛珏和李微交代了一些事情。洛珏道：“再过几年，五国商路、海外商路，连为一体。洛国作为首发之国，可以举办万国宴。《清风》《明月》，典籍记载、海棠园旧人的摸索、我的回忆，已经能将当年的传奇再现。”
李微道：“等万国来朝的那日，让天下人看看当年的传奇。”
“《清风》《明月》成了传奇，《莫愁》倒是凡水井处，皆歌《莫愁》。”
“这本是姐姐给我的生辰贺礼，我倒想藏起来。可既然大家都喜欢，那就让它名扬天下吧。《清风》《明月》差点失传了，《莫愁》却流传甚广，挺好的。”
二人一同出门，门外一条道路，两旁栽种着梅树，枝丫上已经有了点点花苞，阳光照过，地面上尽是稀稀疏疏的树的影子，洛珏的背影掩映在这些半明半昧的树影之间。
台阶上，李微心里有一股奇怪的感觉，没等她反应，“姐姐！”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
洛珏回头，“小妹，怎么了？”
李微似乎如梦初醒，“无事，早点回来。姐姐，我等着你。明年春日，和往年一样，我们一起去看悦然宫的海棠。”
洛珏一笑，“好。”
冬去春来，小白猫围着一枝梅花，准备抬起爪子，“小波，你要敢碰那梅花试试！扣你一个月的小鱼干。”
一双手抱住白猫，将她从插着梅花的白玉瓶边移开。
李微插着腰，“小波成老波了，还这么皮！”
公孙韵抱着白猫，“还不是仗着是陛下养的猫。”
她挠挠白猫的下巴，“小波大人，你玩陛下的玉玺都可以，就是不能碰这梅花。”
“喵呜……”小白猫从她臂弯里蹿了出去……
李微这才端坐，“公孙大人，有事吗？”
公孙韵一揖，双手捧着一封奏章，“陛下，这是洛姑娘遣人加急送来的奏章。”
李微接过，看了一遍，“这次出使朔海，还是顺利。”她合上奏章，“六年了，这五国商路，海外商路终于走上正轨。”
“这是可以在史书上好好写上一笔，陛下的英明当会流传后世。”
“都是身外之物，孤何曾在意？”
李微看着窗外梅花，落英纷纷，“姐姐到哪里了？”
“洛姑娘一行已经到了安临，休沐几日，就出发回洛都。”
“近几年，姐姐身体有些抱恙。这次回来，再不能让她出去了。”
“陛下让逍遥医跟随洛姑娘一同出使，可以放心。”
松宅，李铭下了课业，他举起写好的一张大字，心里暗自欢喜，这张字，夫子给我评甲了，我要留给娘亲看。突然，一阵风追来，吹走了这张纸。“站住，停下！”李铭急急追了上去。
那张纸飘到一位少年脚边，被他捡起，递给李铭。
“谢谢怀恩哥哥。”
秋锦斋，秋娘正在弹奏《金缕衣》，突然，锦瑟的弦断了一根。
剑鸣山庄，校场，洛瑾正在练剑，手中的剑无意滑落。
郑迟道：“洛大，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无事，一时恍了神。”
花钟圃，洛思明带着妹妹和几只小鹅一起玩儿。
洛冰和洛夫人一同在一旁的凉亭里做药包，洛夫人道：“想当初，又又怀上二胎的时候，思明就说想要小妹妹，这真的让他当上哥哥了。”
洛冰笑道：“思明打小胡闹，把思颖也带着这样。”
洛冰说着，突然瞥见花圃里的花，站起身来。
“怎么了？”洛夫人问道。
洛冰心中一惊，“这花怎么突然枯萎了？”
洛夫人绞着袖子，“这是逢君亲手栽下的。”
洛冰当机立断：“我去安排几个妥帖的人，到安临接应逢君。”
安临城驿馆，洛珏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张更在一旁煎药道：“逢君，你这些年走遍五国海外，真有你的。”
洛珏手中的笔未停，“在其位谋其政而已。”
“你当初在七日雅谈，那番对策，我都觉得你是异想天开。如今，五国商路、海外商路都开通了，我的百草堂、母亲的陶家店、铁兰的铁芜居遍布天下。”
“这下，天下诸国是同气连枝，互为掣肘，再想做那唇亡齿寒的勾当，也要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天下平，诸国定，百姓安。我们这些普通人，也就安好了。”
“你这次回去，不能再出来奔波了。”
“行。”
“你要是再不听话，再往外跑，我不介意把你扎晕，让那群鹅在你房门口守着，让你躺个三五年，你别想出门了。”
“别，您的银针消受不起。一只鹅将军已经闻风丧胆，一群小鹅将军，不敢想。”
“你最好说话算话。”她将药倒入碗中，“药好了，过来喝。”
“就几个字了，写好就来。”
洛珏喝完药，从随身携带的荷包里拿了一颗酸梅吃了。
张更将药碗收拾了，“逢君，早些歇息。”
“又又，你也是。”
夜幕早已降临，洛珏打了个哈欠，有几分些疲惫，她坐在炕上，靠着墙壁，背上枕着靠垫，腿上盖着薄毯。一切安置好，她喝了一口清水，拿起放在小桌上的《浮生六记》，随意翻阅，脸上不时露出几丝笑容。不一会儿，她抱着书，闭上眼，睡了过去。
洛王宫，静心殿，李微心口突然一阵绞痛，她抚着心口，皱着眉，回想起，上次这种感觉，还是外公去世的时候。一滴泪水珠滑落到手背上，她一摸眼角，那滴水珠竟然是自己的泪。她大惊失色，“松姨！”她起身向殿外走去。
长宁立刻追了上去，“陛下，这么晚了，您去哪里？”
“春晖殿。”
李微踩着纷乱的步伐，踏进春晖殿，松泽阳正在灯下敲着棋子，李微示意宫人都退下。
“松姨。”
“平乐，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
李微走到棋盘前坐下，“想来看看松姨。”说完，她拿了自己面前的黑棋，走了一步。
“我一人下棋没个对手，正好你来了。”
屋内，二人在灯下对弈，窗外，悄悄下起了微雨。李微看看天气，落下一子，“松姨，当初在明山院，我和姐姐第一次下棋，也是在雨天。不过那一天，雨下得真大。”
“你三句话不离姐姐。你父王选了逢君当国师，就是觉得她是你的良师益友。”
“不错，她是天下最好的姐姐。”
“想想当初，还是一个任性的小朋友，逢君也只是一个小姑娘。我却看着你们两个，一个成长为一代帝王，另一个成为国师。”
“坐在这个位子上，才知道担子这么重，有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幸亏有姐姐陪着我，让我一直觉得还是当初在明山院的时候。”
“平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松姨是说万一，有一天，她不能再照应你？”
“那时，姐姐都当奶奶了吧。我呢，也选了一位合适的继承人，禅让王位，自己逍遥去。”
第二日，张更照常送药膳，敲了几下门，没有人应声，“逢君，我进来了。”
她推门进屋，放下药膳，见洛珏依旧靠在榻上，闭着眼。“逢君，你这样睡了一晚上，不怕着凉？”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洛珏身边，“逢君，起来吃早饭，我给你做了药膳。”
洛珏没有反应，张更几分慌张，“逢君？逢君？”
她的手颤抖着，去探洛珏的鼻息，“逢君！”
当消息传回洛都，李微正在早朝，听闻噩耗，她当场吐血……
静心殿，李微靠在榻上，脸色苍白，神情落寞，手中拿着奏章，随意打开。
公孙韵回报着从安临传回的消息，“陛下，逍遥医说，洛姑娘走得安详，是在睡梦中笑着去世的。”
李微拿着奏章的手颤抖，“最后一刻，她还在写奏章？”
“是，这封奏章，是洛姑娘写的。”
李微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崩溃。当年，悦然公主保不住姐姐，如今，洛国女君也留不住姐姐。我只想当李小妹，可是，为了姐姐，我才知道公主的身份有用，因为我，她完成了心愿。可又是因为悦然公主的任性，她去了靳国。我想，若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没有人敢反驳我的话，我一定会保住我想保护的人，姐姐想做的事情，我支持她去做，可是，为什么，姐姐回不来了？
“姐姐的身后事，如何安排？”
“逍遥医整理洛姑娘的时候，发现了她留下的书信，上面说，‘若我殉职，衣冠葬王陵，尸骨就地火化，骨灰一半随师父葬清明山，一半撒洛水’。”
“姐姐这是做什么？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