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学史研究》文选:中国古代史学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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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司马迁、班固之宗师孔子

北魏史家李彪说:“史官之达者,大则与日月齐明,小则与四时并茂。其大者,孔子、左丘是也;小者,史迁、班固是也。”(《魏书》卷六十二《李彪传》)这就是说,孔子、左丘明,是中国史家的开山祖,他们的业绩,将与日月齐明,永远是后世史家的指路明灯,而马、班则是师承他们(尤其是孔子)的私淑的最佳弟子。所以善言史法的名史家刘知幾著《史通》,第一章《六家》,便以《尚书》《春秋》为史家的开体,总领群史,尊奉孔子为祖师;刘恕撰《通鉴外纪》,又说“历代国史,其法出于《春秋》《尚书》”(《自序》)。总之,“《尚书》《春秋》,实为史家之权舆”(钱大昕《廿二史劄记序》),孔子则是史家的祖师。

司马迁史裁绝业,独步千古。然而“有因而成易,无因而成难”。如沿流探源,则《史记》的发凡起例,名理旷论,皆是师承孔子之所删订的《尚书》、述作的《春秋》而来的。须知“孔子是述作设教之圣”(《史记·太史公自序》正义);史迁又当仁不让,而以孔子的“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的述作相比拟(《史记·太史公自序》)。章学诚因之说:“史迁绝学,《春秋》之后,一人而已。其范围千古,牢笼百家者,唯创例发明,卓见绝识,有以追古作者之原,自具《春秋》家学耳。”(《文史通义·申郑》)这就可见史迁的史学是来自孔子,不论是他自己,还是章学诚,都是说法如一的。至于班固,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兹且试述于下:

(一)《史记》《汉书》是师承孔子撰成的

学术是逐步向前推进的,后人的说法,是较前人更细密,更完备的。南宋郑樵,虽是一位善于阐发“会通”之义的史学名家,但只说了“自书契以来,立言者虽多,唯仲尼以天纵之圣,故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通志总序》)。但乾嘉时代的章学诚,则更说了“《书》与《春秋》,本一家之学也。……《书》篇乃史文之别具。古人简质,未尝合撰纪、传耳。左氏以传翼经,则合为一矣。其中辞命,即训、诰之遗也;所征典实,即贡、范之类也。故《周书》迄平王(《尚书》记周事,虽然迄于秦穆,但《秦誓》乃附侯国之书),而《春秋》托始于平王,明乎其相继也。左氏合而马、班因之,遂为史家一定之科律,殆如江、汉分源而合流,不知其然而然也”(《文史通义·方志立三书议》)。这就是说,孔子删定《尚书》,即成了一部上自唐、虞,下至东周的通史;左氏作传,又辑上古以来的辞命,征上古以来的典实而辅翼之,从而体圆用神。史迁师承前者之意,撰成了通史体裁的《史记》;班固宗仰后者的主旨,修成了断代史的《汉书》。

再说,“纪、传之兴,肇于《史》《汉》。盖纪者,编年也;传者,列事也。编年者,历帝王之岁月,犹《春秋》之经;列事者,录人臣之行状,犹《春秋》之传。《春秋》则传以解经,《史》《汉》则传以释纪”(《史通》卷二《列传》)。是《史》《汉》的本纪,实源于《春秋经》,列传则始于《左氏传》。“载笔之体,于斯备矣。后来继作,相与因循”(《史通》卷二《二体》),本纪以诠岁时,列传以管行事,两两相行,不可偏任而废其一,所有“二十三史,皆《春秋》家学也。本纪为经,而志、表、传录,亦如《左氏传》例之与为终始发明耳”(章学诚《校雠通义·宗刘》)。信乎,孔子、左氏,史法的宗祖;马、班以及其他史家,皆宗仰其学之私淑弟子呀。

(二)《史记·自序》《汉书·叙传》都是渊源于孔子为《书》、为《易》卦作序的

刘知幾说,孔子删《书》,“始自唐尧,下终秦穆,其言百篇,而各为之序”(《史通》卷十二《古今正史》),“言其作意”《书经传说》班固曰:“孔子纂《书》,凡百篇而为之序,言其作意。”。是孔子纂定《尚书》百篇,曾条其篇目,撮其意旨,使后人易于领悟其笔削大凡、篇章之次第。

孔颖达说,孔子以“文王既繇(音胄,通籀,卦兆的占辞)六十四卦,分为上下篇,其理不见,故就上下二经,各序其相次之义”(《周易正义》)。姚鼐又说:“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括论其本原,广大其义。”(《古文辞类纂序》)是知解说六十四卦之《十翼》,皆孔子阐明其义旨,其赞《易》之功,也就正在于此。孔子赞《易》所作的《十翼》:《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

从而史迁、班固,师承孔子,《史记》有《自序》,《汉书》有《叙传》,以发明其述作之意旨,篇目之先后。所以卢文弨说:“《太史公自序》,即《史记》之目录也;班固之《叙传》,即《汉书》之目录也。……吾以为《易》之《序卦传》,非即六十四卦之目录欤?《史》《汉》诸序殆昉于此。”(《龙城札记》)

(三)《史记》诸表之详今略古,是师承孔子之次《春秋》、序《尚书》的

撰述史书,远的不可详,近的不可略。故孔子次《春秋》,记元年,正时日月;序《尚书》,则略而无年。史迁著《史记》,因师其意。三代远,远则略,故作世表;十二诸侯、六国,既不远,又不近,故作年表;秦汉之际最近,最近则最详,故作月表。总之,能详应详的详,难详宜略的略,一切从实际出发,也就显得格外妥帖允当。“详今略古”的法则,岂但为史迁所遵循,已成了后代所有史家修史的准则了。

(四)不作褒贬的论赞而纪外事的史论

孔子作《春秋》,据事直书,其义旨寓于一字之褒贬,而不再作论赞。以故史迁《史记》所有“太史公曰”,并非什么褒贬之辞而皆史外的事;《汉书》班彪所撰元、成二帝之赞,班固自著的《扬雄传》赞,无非都是别纪所出,而非蛇下添足、颊上增毛的赘辞,是皆学孔子深入其室而明其意旨之所在的。

(五)删润典章以入《史》《汉》,是师法左氏受孔子之命以传《春秋》的

孔子作《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孔子名丘)窃取之”(《孟子·离娄下》),而寓于一字之褒贬。以故“不与《文侯之命》同著于篇”(《文史通义·书教上》),而命左氏为之作传,则宰孔命齐侯(《左传·僖公九年》)、王子虎命晋侯(《左传·僖公二十八年》)的训诰之文,都所采入。从而师道相传,“马迁绍法《春秋》,而删润典谟,以入纪、传;班固承迁有作,而从《禹贡》取冠《地理》,《洪范》特志《五行》”(《文史通义·书教上》)。是马、班修史,乃以史之小者;师法孔、左,史之大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