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我的天堂小镇》(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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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东方夫人门外敲门的时候,我就预感着这一幕会发生了。
果然没有错,是东方先生开的门。
他微笑而礼貌地看着我和切茜娅,就像在看两个老朋友。
我端详着这张脸,比之前在水晶棺中看到的——只剩下零星几点“尸斑”了。当初他躺在水晶棺里栩栩如生的样子仿佛历历在目。
东方看上去正常极了,甚至看不出与消失之前的差别,除了不能断定他的记忆还保存了多少。
这个时刻距离东方从这个镇子上消失,已经整整127年了。
切小姐似乎并不吃惊。
一个仍保有记忆的人对于镇上消失了多年的人重又出现,居然没有吃惊。
我想起她之前在迪子爸那里给我们订制过衣服。如果能接受迪子爸的突然出现,对于东方先生的出现,应该不会看作稀罕事了吧。
由此是不是可以推断:小镇“死而复生”的人,不只他们两个——怪不得在饕餮的时候,有些面孔似曾相识。
能够在小镇存活至今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在他们目睹着亲人与自己咫尺天涯去了“疯人院”,目睹着一个个亡命赌徒在巨大的赌场把命赌光之后被带走,目睹着过去早已离开了的人,如今又神不知鬼不觉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尸斑”重又出现。
而这颗强大的心脏,全部都是拜当初在“学校”里的“学习”所致,如今看来,那里的大部分时间,那些强行被输入大脑的所谓“小镇生存法则”,不过都是洗脑罢了!
“切茜娅?”东方对于切小姐的直呼其名,令我好生奇怪。
我看了看切茜娅,希望从她的神情上捕捉到什么突如其来的痕迹。
只稍稍地一愣,切小姐便整理好了自己的神态,“东方先生,冒昧和简前来打扰您。”她蒙着面纱的脸庞上绽放出一种客套的微笑。
切小姐毕竟见多识广,何况如今的她与当年的她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但这稍稍的一愣神——还是让我注意到了。
“东方先生,您好!”我附和着。
“我还以为小镇周边出现了大海。”东方还是当年传说中的那么幽默,言语中永远带着诗意。
我以为这句话里的隐喻,切小姐是听不出来的。
“哈哈,您真会开玩笑,若是把我们俩吹过来,得海啸了吧!”
她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落座在东方家客厅的时候,我才发现东方夫人不见了。
墙上还挂着当年东方夫人摩挲不已的她与东方的合影,她那深情的动作至今想来记忆犹新——那不断的摩挲里,得饱含着多少对逝去爱人的感情啊。
有时候很感谢“记忆”——它让我们确定生而为人还具备着一种叫做“情感”的玩儿意。
无论什么“情”,最终都会以“记忆”这种方式留存。
见我盯着那张照片,东方走过去,从墙上摘了下来。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送到了这里,我知道这一定是之前生活过的房子,这里一定有着很多过去的痕迹,可是屋里没有照片上这个女人,只有一个长得一点也不像我的孩子。”
果然不出所料。
“您还记得离开这里之前的事情吗?”
“完全不记得了。但我相信丹尼应该就是我的孩子,很可惜,夫人不见了。长生不老这件事乍一听是挺神奇的,可是你知道,时间是公平的东西,当时间都停滞了的时候,小孩子同时也不会长大了。”
我望着这个曾视若“写作启蒙者”的男人,望着高贵的东方夫人的最爱,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还是那么诗意,可这番话听起来却如此忧郁。
我多么想告诉他:自你走后,东方夫人郁郁寡欢!
在金字塔下的“一日十年”中,我就像丢失了一大部分生命一样。
眼前的这个复活后却丧失了所有记忆的男人,究竟该算不算是——“东方先生”呢?
“照片上的女人是您的夫人,东方先生。”我平静地说。
“肯定是的。”东方挂回照片,却完全不像是在说起昔日相濡以沫的爱人,他的眼神中也完全没有丝毫对过去记忆还保存之下的留恋与怅惘。
一切如昨,这间屋子里却少了东方夫人。
我在脑袋里飞快回忆着当年与她的几次会面,回忆着我们曾无数次的“交锋”,回忆着她对我的“走阴”而我却没能在“走阴”中见到我爸……回忆起她说过东方曾发现阁楼的秘密并且告诉她……
忽然,大脑停滞了一下。
我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忍住、绝不能冲口而出——
最后一次来见东方夫人的时候,正好在门口看到小护士端木从这里狼狈告别——看起来东方夫人一定已经凶多吉少。在如今的这片土地上,一个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始终是不安全的。
现在基本可以断定:端木当年来这里的原因,其一是因为丹尼杀死了迪子爸——这一点从躺在水晶棺里迪子爸耳朵里流出的血迹基本可以断定;而其二,一定是为了端木曾经打掉的胎儿。不管是来“走阴”或是来打听关于阁楼秘密的,等端木回过神来的时候,东方夫人怎么可能还能保住小命。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谁指使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杀迪子爸?!
当年迪子爸和端木在我家卫生间小窗外的争执记忆犹新……难道是端木找的丹尼?!事后又来警告?!
“他不记得夫人了,为什么会记得你呢?切茜娅,你来过,对不对!况且……看上去,你们很不一般啊。”趁着东方去做咖啡的时候,我言语锋芒地面对切茜娅。
她笑了,似乎对我的问题早有准备。
这笑容又一次让我狐疑着来这里之前对她所下的还处于“新鲜状态”的判断。
“我那个孩子的父亲……是东方。”每一个字,都徐徐从她的嘴里流出,毫无说这句话时候应该有的神情。
“你说什么?!”我差一点就惊叫出来,“怎么可能!”
“嘘,”她望了望在厨房忙碌着的东方,“我确确实实来过不止一次了,你知道为了弄清楚那个娃娃为什么那么像我,我一直在不遗余力!可他们这些人,指望恢复记忆那是没有可能的了,不过你可以给他讲那些曾经的往事,他们还是愿意当故事听听的,其实他们自己也好奇自己的过去呢。”
“看起来他确实是不记得东方夫人了,甚至都没有去找过她。”
“东方夫人不在镇上了,几十年前,疯人院曾经陆陆续续死了好多人,现在留下来的,都是脑瘤基本与体内达到某种平衡的人了。”
“死过好多人了?!你是说东方夫人已经死了?”
那么这些人,一定是运去了金字塔无疑了——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判断。
“简,我知道他是你的偶像,你的写作启蒙者,我知道你曾无比崇拜这个男人,可他也是人,正常男人!所以我当年犯下的罪孽……”她压低了声音。
“切茜娅,我也知道你当时由于脑瘤的缘故行为不受大脑控制,即便你能获得原谅,但这一切,还是让我觉得他是个很糟糕的男人!”望着东方的背影,我五味杂陈。
厨房传来机器打磨咖啡豆的声音,这声音令我一瞬间恍惚,以为是东方夫人在那里为我准备咖啡。
“不,糟糕的是他的夫人。”切茜娅冷不丁冒出来的这句话令我有一丝反感。
当年与东方夫人的交锋已经基本可以令我断定,她是一个尚有着良知的通灵师——阁楼的秘密可能在某次替人“走阴”的时候无意中被她发现并告诉了丈夫,而眼前这个男人在自己的小说中隐晦地提及真相之后,在某种未知势力的迫害之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决然把一切自己承担了下来。
一个曾用生命的代价保护过妻子的男人,却心甘情愿被当时行为完全不受控制的切小姐吸引,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的感情,真是复杂得令人难以捉摸!
很可惜——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阁楼的秘密也随着他的记忆和东方夫人的离去,又一次变成谜。
“可能由于职业的缘故,东方夫人是……一个禁欲系女人,禁欲系……所以……你懂得的。”她又一次望了望东方的背影。
我判断不出那眼神里是否带有某种感情。
“所以你说这对夫妻完全是柏拉图式的?我不懂!”我有点激动,却不得不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他们是相爱的!”
“再相爱也是饮食男女!这种事你知道的,不是我一个人的错,一个巴掌拍不响。”切茜娅自有她的一套理论,听上去无懈可击。
“不对!那丹尼哪里来的?!禁欲系?!”我毫不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