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的天堂小镇》分——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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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屋门的时候,照例看到我妈在吃她的简餐,她的嘴有序地蠕动着,似乎在完成着一件根本无需放在心上却又不得不完成的事情。
“回来了。”整个人纹丝未动。
“是的商医生。”
我的脑袋里闪过篮球明星的最后一句话。
把多萝西放进屋子后,我留了一道门缝,悄悄观察她——竟然连半点悲伤之意都没有,我又一次折服于她的冷酷无情。
而她不是应该刚刚失去兄弟的吗。
那个一脸凶相的看门人,竟然是我的舅舅,从年龄上看,他应该是商医生的哥哥……不,他只不过是看上去有点苍老,应该是弟弟才对吧。
他们还真是一奶同胞,一样的冷酷无情,分毫不差。
“多萝西!”我妈后脑勺像长了眼睛。
多萝西从床上纵身一跃就跑出了屋子,去吃我妈递给它的虾。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只要有美食,多萝西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带走。
自从多萝西来,我妈每晚的简餐都会给它留一只虾——尽管每一次它都无一例外地会在第二天因为那只虾而呕吐几下,但是我不愿意告诉她,因为她这样的温情脉脉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我甚至产生一瞬间的幻觉,以为那温情脉脉与我有关。
“简,你过来。”刚要转身迫使自己拒绝那一瞬间的温情,我就被唤了出去。
“那个剃须刀。”
“什么?”我佯装没有听清,尽管明知这半点用处都没有。
我所有的小伎俩,在商医生面前都毫无用处。
“你爸那个剃须刀,拿过来。”商医生仍旧头都没回。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那是我爸留给我的。”
“你拿着一点用处都没有,我想,他是希望你交给我的。”她起身,把简餐盒子塞进废品粉碎机。
“你又凭什么知道?!”我徒劳的发问被粉碎机忽然的轰鸣刚好盖过。
“简,你必须明白,很多事,眼泪是没有用的。”她好像还是听到了近乎咆哮的哭腔,回过身,平静地看着我。
我使劲咬着下嘴唇,生生吞回了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的泪。
几个月了,好像我已经压抑自己有几个月这么久了。
自从我爸离开,我没有从这个女人身上看到过半点忧伤,尤其是——今晚我还知道了看门人的秘密。
我极尽能事用最恶狠狠的目光盯着她走去地下室的背影。
一切都是徒劳。
我看着她从我面前经过,手里反复揉搓着剃须刀上的蒙尘,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劳。
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她和那把电动剃须刀,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听到商医生房间关门的声音后,我才疯了似的冲向地下室。
多萝西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地下室的尘土里来回奔跑和雀跃着。
我看见我的“宝盒”盖子还没有合上,那里面躺着所有能唤起我对那个最温暖男人的回忆,格子围巾、几本书、医疗笔记本,甚至是……他用过的牙刷——每一只牙刷。
我爸两个月换一只牙刷,我已经攒了十二年整整七十二只。
就在我奔向“宝盒”的时候,忽然被绊了一跤。
我痛得蹲下来揉揉膝盖,嘴里恶狠狠诅咒着。多萝西过来用它的小脑袋蹭噌我的头,好像这样可以帮我减轻一点点痛。
这个地下室应该有至少一年没打扫了,这一年我到底在忙些什么——忙着和迪子去图书馆?还是忙着去学校每天看路老师?对了,还有从今年开始的过于频繁地去看我爸,这一年我确实忙得要命。
现在不忙了,因为那个我频繁要探望、要准备礼物送去的人,已经去了。
我捡起那块把我绊倒的东西,用手来回摩挲着厚厚的木质板子,蹭去上面的土,竟然发现一个字——“尽”。
我俯下身,猫腰钻进桌子底下,在昏暗的灯光里来回摸索,终于在靠近墙根的地方又找出两块——“世”和“头”。
两个小时后,我一身的脏土,大汗淋漓。看着地下室干干净净的样子,心里舒服了很多。
我抱起四块牌子,带着多萝西,走出了地下室。
“世界尽头”——到底是哪里?带着巨大的问号和这一个晚上所有的悲伤、愤怒、不甘、疲惫,我在把四块牌子偷偷塞进床底、又给多萝西加了顿夜宵之后,终于进入了梦乡。
阳光透过百叶窗钻进屋子里的时候,我才发现起得有点晚了。
“简!简!”迪子从来都是用敲玻璃的声音宣告她来了。
“哦”我懒洋洋地坐起来,多萝西摇着小尾巴从床角直接跳进我怀里。
“简!今天咱们体检,你忘了?我把琼带过来了!”
透过磨砂玻璃我看见屋外有两个身影,一高一矮。
打开门,一股香气扑鼻。
“什么啊这是……”我接过琼用双手托上来的一个小纸袋。
“你……尝尝。”
今天我看琼有一点顺眼了。
“琼特地给你带的,当然,也有我一个喽!”迪子晃动着她手里一模一样的纸袋子,做了个大鬼脸。
琼不好意思地躲开了我的目光。
“赶快!给多萝西放好吃的就出来!来不及了!”迪子就喜欢催催催。
“不,今天我要带着它。”
“好吧,只要商医生没有异议,我就不会有异议。”迪子这一副“唯商医生马首是瞻”的样子,我真是看够了。
“琼,用票子换的吧?”一路上我和迪子迫不及待地边走边吃,美食下肚的感受果然不错。
我看了一眼刚刚路过的“流水线餐厅”,拜琼所赐,今天早上不必去取流水线的简餐吃了。
“嗯嗯,一张……就够了。”
我和迪子面对面撇了撇嘴——一张就够了。
三张,都够我买一双基础款的手工皮鞋了。
体检照常还是这些人,每个人,哪一天,都是医院“规定”好了的。
“简,记着琼出来后,你进,然后才是迪子,顺序不要乱。”每一次我妈都会特地从她的实验室赶过来,找到我们三个,然后照例嘱咐一番,再回去。
体检这种小事其实根本不需要商医生,好像所有与我有关的事情里,她最紧张的竟然是体检。
“喂,你怎么不应声啊!”迪子怼了我一下。
“听见了就得了。”我故意朝商医生离开的相反方向望去。
“你真是没礼貌。”迪子白了我一眼。
多萝西忽然从我的背包里来回“鼓丘”着,我试着放下背包,打开抽带的上盖,没想到它竟然一下子窜了出来,直奔我妈离开的方向跑过去。
等我和迪子、琼追过来的时候,好像已经有点晚了。
多萝西似乎是由于冲进去得太兴奋,打翻了实验室的一个小瓶子——天知道当时是放在了桌子上还是在商医生手里拿着。
多萝西惹祸了,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要怎样补救才好。
商医生显然有点慌,蹲在地上赶紧捡着玻璃碎片,嘴里碎碎念着“早就该换下这种玻璃瓶子……”
“啊商医生,要不要叫护士打扫一下啊?”迪子刚要蹲下帮她,被她一把抓住胳膊拦住——迪子被这突然的一抓吓愣了。
“不不,普通的护士不能来这里,我自己来,你们出去吧。”她说着,直接用手拔出了扎进手心的玻璃碎渣。
“迪子,出去吧。”我使劲拉了一把迪子。
迪子起身,看看我,又看看蹲在地上、满手心都是血的商医生。
琼被吓得早已退到了门外。
我抱起多萝西的时候,看到它就势抓紧舔了一下那淡红色的小药水。
书上说小狗看到地上有不明液体的时候,通常是先闻闻的,可是——多萝西咂巴了一下嘴。
走出大门刚好撞见切小姐也来体检,她袅娜的身姿实在是太好辨认了。
“嗨,亲爱的两位小姐!哦!还有一位小绅士!”切小姐好像变换了穿衣风格,最重要的是,那简单而充满理性的学院派风格,显然不是出自迪子妈之手……我和迪子对望了一下。
我的十四岁,在体检的第二天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