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我的天堂小镇》（102）

第六部分

很多年后一位智者告诉我，痴迷是年轻人的游戏。

可是对于小镇的痴迷，我恐怕这辈子都改不掉的了——即使亲眼看着它在我眼前坍塌并化为灰烬，即使离开了所有曾经熟悉的人，孤单地踽踽独行。

102

“嗨，醒醒，女士！女士！”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啊，她穿的这是什么啊！”

“从海里漂过来的，好像趴在岸上很久了。”

“从海里漂过来的？游轮上落水的吧？上个月的海文号就有一个女人落水，听说是蓄意要跳海然后被搭救了的……”

“好好的盛世怎么就想着去赴死呢……啧啧，这些年轻人！”

“活着吗？”

“有呼吸。”

我被翻过来身的时候，迷离中看到一群人的影子。人们的脸上写满了担忧，笃定我是那第二个轻生的女人。

我就这样被救了。

这是一个四面环海的小岛。

岛上的人家都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闲适而安静。

傍晚袅袅炊烟经常让我想起从前。那些迷失了的记忆经常会找上门来，欢乐的，痛楚的。

一百五十三岁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海，被岛民们发现的时候却是头朝下趴在岸上。

我努力回忆着在这之前的一切，依稀记得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球型容器，经过各种炼狱般的颠簸，期间好像还曾看过一些飘在半空中抓不到的幻象——那些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就这样远去了。

救我上岸的是一位大叔，他告诉我“海文号”游轮是去年小岛为了吸引游客才弄来的，也确实给一向闭塞的小岛带来了勃勃生机。

人们开始接受新鲜事物，开始盼望着“海文号”游轮的到来，盼望着一位有一位来拜访小岛的游客讲起外面的故事和外面的世界。

特别是那群活蹦乱跳的孩子，每当“海文号”游轮快要靠岸的时候，孩子们就聚集在码头，夕阳之下每一个跳跃的身影都会令我想起从前。

怎么这么巧。

“大叔，这是哪儿啊？”这是我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你醒啦？这里是中国的一个小岛，叫天堂岛，说是天堂啊，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老家伙都没见过海那边是什么样呢！不过有了海文号，年轻人开始出去闯世界啦！你是哪里来的啊姑娘？”

天堂岛——好巧。

“我……我是从海的那边来的。”我挣扎着起身，透过大叔家斑驳的木窗看到远处停泊着一艘白色的大游轮。

“那个就是海文号吗？”

大叔放下手里的锅盖，抻长了脖子看向窗外，“对啊，那就是！不知道那些年轻人从哪儿弄来的，听说是外面淘汰的大游轮，这群年轻人说来也气人！谁的招呼都不打，把小渔轮开出去就换回来这个大家伙！去的路上……唉，不说也罢！”

“去的路上怎么了？”

“这片海从来是无风无浪的，那天也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就狂风大作，海面颠簸得厉害。舱里进了水，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唉，不说也罢！”

“狂风大作，海面颠簸得厉害？大叔，这样的时候多吗？这是多久前的事情？”

“我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一年就遇到两次！说来也奇怪，天堂岛这么多年没有人开着渔船走那么远，一年前就在我儿子他们出海去弄那艘二手游轮当天，可巧就遇到了，天灾啊！早知道这样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去……”

“那……第二次是什么时候？”

“第二次……不就是你被冲到岸上那天，姑娘，你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还非要背井离乡跑这么远跳海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太不惜命……你可知道没了孩子的爹妈这心哪，无时无刻不像刀子在扎……”

看着老泪纵横的大叔，我瞬间明白了一切。

“大叔，别哭，再也不会了，以后，我好好活着。”

大叔在给我炖汤。

我不知道他眼睛上戴的是什么，揭开锅盖的时候，总会蒙上一层雾气。

自从来到他家，他每天都要在集市上买来最新鲜的鱼，然后杀了炖汤，他说我被冲上岸的时候那副样子特别吓人，整个岛上恐怕只有他相信——我还活着。

大叔杀鱼的时候，我刚好透过窗户看到。活蹦乱跳的鱼激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在小镇见过牛、貂、猫、狗甚至是蜘蛛，可没一样是真的。

从来没有见过真的鱼、喝过真正鱼汤的我，喝着鲜美的鱼汤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的时候，经常会恍惚——以为所有的记忆不过就是一场梦。

他没再追问过我到底从哪里来。我就这样在他家简陋的小屋里躺了整整半个月。

每当大叔在厨房忙碌着回头问我“几点了”的时候，我都能分秒不差地脱口而出，后来大叔觉得奇怪，每次都一定要放下手里的东西急急跑到里屋看一下墙上的钟表——他说，“简姑娘，你可真是神人。”

我们沟通起来毫无障碍，说实话，我在小镇除了使用通用的“小镇语言”，曾经在少年时代、在路老师的授意下“输入”过一些别的语言，但从来没有使用过。

如今竟能自动开启脑回路中的这个藏了好久的语言宝藏，这确实令我大大惊奇。

路老师说过，如果有一种语言你在输入大脑之后瞬间开启并轻车熟路，那么，那一定就是你的母语——这么说来，我应该是中国人没错了。

现在想来路老师当初的刻意“授意”，似乎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一样——终于用上了。

“大叔，您把我弄回家的时候，没发现我的身上有一个小黑包裹？”

“小黑包？没有啊！隔壁老王家的媳妇儿帮你换的衣服，喏，洗了都给你叠好在这里了。”他说着去衣柜里就拿出了我的衣服。

衣服干干静静，小黑包裹却不见了。

我的衣服和这里人穿的衣服比起来，确实有点太另类了。

在大叔鲜美鱼汤的“照料”之下，这些天我基本上可以恢复到正常走路了。

从来没有见到过“海”的我，这些天来倚着大叔面朝大海的窗户看了个够——海水的味道每晚飘进窗户，咸咸的，湿湿的，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味道。

“大叔，我想去外面走走。”

“哦好啊好啊，去吧，不过你最好还是别穿你自己的衣服了，看起来太奇怪了。记得见到不认识的人要问好！就说你是我捡到的女儿！”

他递给我一件外衣，脸上不无自豪。

“好的，一定！”

我浑身上下穿的都是大叔的旧衣服——这些衣服当然很不合身。我想起那些流水线上的衣服，很奇怪，那些衣服没有型号，为什么每个人穿起来都会合身。

在大叔的屋子里躺了快半个月了，忽然发觉记忆中的小镇原来有着那么多从前没发现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