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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冬雪漫漫催长夜
窗外已经飘起了稀稀落落的雪花。云际渺远而广阔,似亮非亮。天地之间只留下一抹寒鸦掠过枝桠的叫声。
守在屋外的粗使婆子搓红了手,终于盼来了扶笙姑姑叫她们领炭火去的消息。领炭火去,在高阳公主府就是冬日里不必在外值夜的意思。府里一些殿宇会在角落中划出一间小隔间,摆下床、桌、椅,供守夜侍奉的下人休息。
俩婆子高高兴兴躲进了小屋里,喝两口扶笙姑姑准备的暖身酒,就开始醺呼呼地聊起来。
公主府的日子是越发简朴了,甚至有些艰难。原先府中伺候的小厮们送到了军中听候王爷的差遣,年轻水灵的小娘儿们都被遣到了顺德殿里照顾,如今就剩下扶笙和挽琴跟在公主身边伺候。府里的各色仆人就三十余人,四五十岁的占了一半。
听说库中的银两也花销了许多。买药材、捐前线,日常开销,日子过得不苦但也没前些年多么滋润。不像那苏贵妃,快活成什么样,出行都是驷马开路。幸好王爷和小公主的赏赐都搬进了府中,自家的产业也做的不错,才维持了这府中的生活。
还有前阵子入府的蓝氏和流苏,是纳南氏两堂兄弟的夫人。俩人过惯了苦日子,温和顺从,用着府里的老婆子也没怨言。日日跟公主请了安,就在自己的住处下棋、读书、做做针线,等着自家的男人回来。
府里的光景就像这冬日一样,寂静、漫长、冷清,等待开春的阳光。
两人聊着聊着,又聊到自家的儿女媳婿,再谈谈如今前线打仗,举国上下日子艰难,好好活着就行云云,慢慢就睡着了。
(一)
炭火在屋里暖暖得烧着,扶笙端着御赐的汤药坐到高阳床前。
一切就像十三年前那样。那时公主怀着孩子身上难受,王爷日日在跟前照顾,两人眉眼中尽是温情。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发动的日子。那时安宁王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就懂得来照看姑母,又来了一个道士和两个小孩说要求见王爷。
公主在屋里生产,屋外几人却在降妖除魔。这经历说出去也没什么人信,因此世上也只有寥寥几人知晓这段故事。
不知道小殿下在长安过得怎么样,不知王爷身边的执羽杨翼办差还得力么?小殿下和王爷在外两年,公主话少了许多,除了常常去宫中照顾大长公主外,不怎么与城中的权贵人家来往了。
扶笙伺候高阳喝下汤药,可是公主看似还无睡意。她安慰到:“公主快早些歇息吧,太医说您身子快好了,可不能再胡思乱想呢。”
“你快看看孩子爱吃的准备好了没,别等她回了一口热饭也吃不上,说咱们府里穷酸。”李锦煖脸色稍稍红润了一些,竟也能和扶笙说笑了。
“备好了。您就别操心,一切有奴婢给您把关呢。宫中一直请福定公主照料着也不是事,您可得快些好起来。”扶笙撤下靠背的软枕,垫了个更舒服助眠的,伺候主子睡下了。
丑时已至,街上偶有打更的差役路过。扶笙觉得公主寝殿中的窗户像是被风吹开了,于是起身去查看。轻轻一关后她又打着哈欠睡觉去了。
第二日清晨,她是被李洛吓醒的。
她正从偏殿披着睡袄出来,定睛一看就发现有个人影,直直地坐在公主梳妆台前。她吓得大声叫喊,以为是进了盗贼。结果李洛却一个箭步跑来,大大的眼睛怼到她脸上。
“早。别喊。让母亲多睡会儿。”说罢她直起身子拉了扶笙一把,“给我一身衣服,就说我是新买来伺候的,千万不要让府里人知道我的身份。”
惊惶未定的扶笙听见李锦煖的呼唤,匆忙推着李洛去了偏殿,等安抚住了主子,她才折返回来,细细打量着屋里的少女。
李洛不再像是两年前那般矮瘦胆小了。明明还未过十三周岁的生辰,身段却像是十五六岁的样子。看着健壮、活泼、大方又爽朗,倒像是刚出嫁的小妇人了。不由得联想起市井传言,扶笙晨起的皮肤逐渐苍白。
“您是怎么回的?今晨回的?昨夜回的?可有人看到?”她关切地问,却换来意想不到的回答,“自然是快马加鞭赶回的,昨日我便在北城逛了一圈,深夜就潜入公主府跟母亲一起睡了。”
她笑得爽朗又狡黠,丝毫看不出连夜赶路的疲惫。
看扶笙支支吾吾地还要问什么,她直接了当得打断了:“姑姑,您就心疼我吧,千万别被母亲知道我回了。我本该晚五日回的,只是为了揪出一个细作,不得不尽快赶路。此行缜密不可泄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神秘兮兮的几句谎话,倒是真的吓唬住了扶笙。她点点头,转身就去橱柜中拿出一套旧衣裳:“小殿下,您出门在外自己当心,奴婢不会说的,就当不知道您回来了。只是您住哪儿?晚上还睡这儿吗?”
李洛速速换上衣服,边系上衣带边回:“嗯,晚上我还回来跟母亲睡。姑姑您关窗轻一些,昨晚我好不容易才拧开的。”一时间屋内主仆两人均低头一笑。
等两人均洗漱装扮好,扶笙就带着她大摇大摆地一路逛到府外,很快上下二十口人都知道了,有个小妇人走了关系来这做事。大伙儿偷偷议论着。
李洛边走边看。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连同数年间的所有生活回忆,一幕幕充盈她的头脑。
尽管她的嘴边一直挂着淡淡的微笑,心理却不知怎么的有些忧愁。
母亲,祖母,我回来了。府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冷清了许多、陈旧了许多。从前伺候的好些人都不在了,您过得还好吗?一想起您为父亲和我担心受怕了两年,如今我还被有心人编排、嘲弄,平白惹您担忧,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我一定会揪出散播谣言的根源,我的家人,绝不可被人欺侮了去!
“小殿下就到这儿吧。”扶笙低声拉着李洛来到街角,忽而大声指着对面说:“你,置办些纸墨去,好叫公主练练字。”一路之隔是些书画、古玩的铺子,将李洛放在这里最恰当不过。
放心吧,我会平安回来的。李洛嘴唇张合,告诉扶笙别担心。
(二)
弯弯绕绕过了几个街口,李洛来到一家客栈。此处离府大约五六里远,人少、清净、雅致,是昨夜四人下榻的地方。据说是二哥的产业,所以昨日深夜他们到达此处,钱都没给就被领上了最好的客房。
天空已然是大亮,细雪早已停了。可屋里没什么动静,难道他们还未起身?
李洛轻轻推开小窗一看究竟,却只见李霩坐在桌前用早膳。他眉眼悄悄抬一下,温柔一笑:“用膳了没?给你留的。他俩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发的?与长安的细作串通之人找到了?在哪里?谁的手下?
他们比原计划偷偷早回了这几日,就是准备揪出这滩浑水中的大鱼。
往小了说,这是以下犯上,污蔑皇家。往大了说,左右朝局、动摇江山也不为过。李霩几乎是储君,此时在长安与手握军权的人扯上关系,传来传去就快要变成逼宫夺位了。
“秦澜紫在咱们出发那日,就找出了监视我们的细作。跟着望江楼的厨子一起来的,是个打杂的下人,怪不得既能知道我们的行踪,又能毫不惹眼地将消息送出去。”李霩解释道。所以出发那日,李霩做了个调包计,真细作被另一队人押往金陵,假的则被裹在马车里,光明正大随队出发,就等着人来救他呢。
而在那细作往来的书信中,还真就找到了串通之人,就在隔着三条街的小巷中。等人都到齐,就可以直接押上朝堂了。
“回去见过姑母了?”李霩边吃边笑道。“只剩几日,就你耐不住。”
李洛嘴李塞着包子,白了他一眼嘟嘟囔囔道:“两年没回去了,母亲看起来过得不好。她肯定又为祖母担心,又为父亲担心,更何况我们俩被卷入这事中,她更是难过。”
“姑母并不是你想的那般脆弱,”李霩停下筷子认真说道。“当年她生你时状况何其惨烈,可她硬是从鬼门关走过来了,别看姑母温柔,她可是带刺的鲜花。”
李洛听到这个新奇的比方,圆圆的大眼笑成一汪清泉。说得没错,她看似总在府中读书、绣花、弹琴、赏乐,总是那么娴雅、悠然、与世无争,可对我的教养却打了十二分心。虽有宠爱但不放纵,虽有担心但不阻拦。在我受了委屈撅着嘴巴找她诉苦时总是宽慰我,在我得了赏赐骄傲自满地炫耀时,又及时提醒我要懂节制、守礼仪。
如弓箭一样,原则鲜明、目标坚定、松弛有度。
不过嘴巴吃着,眼睛也没闲着。见没什么可再接着聊,她就开始观察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堵在她心口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就像那口馒头咬在嘴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二哥好像,长得跟以前不一样。以前的二哥只有两种,一种是动的,一种是静的。
他办完差事风尘仆仆赶回来时,额头微微沁出薄汗,眉眼锋利有神,胸膛随着嘴唇的翕合有规律地轻微起伏,身体里就像是充满了燃烧的木柴,沉稳而热烈。
他坐在宴席上首,独自静酌美酒时,宽阔紧实的身体会微微晃动,哪怕穿着简单的锦服也能美成一幅画,怪不得从小到大受那么多贵女喜欢。在烛光摇曳下,锦服的暗纹也似流光溢彩般变化多端。只是那时候,他的神情是清冷、漠然甚至薄情的,像是掌管世间万物的上神一样,不屑地瞥向席下的人间。
在她十三年的记忆中,李霩就是这样,高额阔目、身姿舒展,像树木一样深深扎根在大地,挺拔、庄严,不冷不淡。
嗯?那我自己呢?这么多年可有不同?
想到这儿,她放下筷子,忍不住抬头发呆,再看看四周,似乎在找什么。
有了!她掏出短刃,凑近自己的脸,仔仔细细地观察,像是要在银白的铁刃中找出金子来。李霩吓坏了,正欲起身夺过,旋即明白了什么,马上去里间拿出了一面铜镜。
(三)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她。
少女的面容映在镜中,与从前那懵懂羞涩的样子久久无法重叠。
她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的她还未长开。朴素未修的眉毛静卧在清纯的双目之上,山根还未隆起,鼻头白净无肉,唇色因体虚而泛白,双颊在光下还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如今的面容似乎格外成熟,不像寻常人家的十三四岁少女。额头舒展、脸色红润微黄,眉形饱满挺阔,像是云端隆起两座高山。山脚下两条细长的小径汇入汨汨清泉,泉心深不见底,犹如黑晶巨石沉入其中。山根隆起了些,鼻尖泛红多肉,红唇微张、嘴角可见稀疏毛发。
短短三五年,竟如脱胎换骨一般。
许是多年来练武的缘故。
不过这么端详自己,她便察觉自己与常人女子多有不同。自从记事起,她就很少净面修容、对镜装扮,女子常用的梳妆器具,她也毫无兴趣。上次打扮是中秋宴,再上次......大概就是两年前受封公主的吉日。
倒是儿时,常见父王给母亲梳妆、画眉,两人在闺阁中说笑。想起这些,她心头暖暖的。
“很好看。”李霩笑着说,打趣的话语中充满了好奇,“在想什么?”
李洛收起镜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额间碎发:“就是觉得世间女孩子很少如我这般。”
“怎么说?”李霩挑眉问道,更好奇了。
“寻常女孩都是自小在闺阁中学织布缝衣、干活做饭。家中贫瘠些的呢,就早早出来做工补贴家用,家中富裕些的就学算账掌家的本事,而官绅氏族的女子则读书习字、弹琴作画。只有我,好像一直在养病、习武和奔波。”
李洛双眼放空发愣,不自觉地诉说起来,好像面对李霩,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心事。
“有时我会安慰自己说,等过了这阵就好了,等找到宝物就好了,就算自己身世特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我能好好活着,我会永远衣食无忧。
但二哥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一直在变。两年前,我的祖母身体康健,还能来参加我的册封大典;我的母亲身份贵重,受尽皇家恩宠;我的叔父、兄长、姐妹、还有身边的所有人,都过着快活的日子。如今,却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开始担忧我身份会不会为家族引来灾难,我开始担心我的特立独行会不会受到世人指摘,我开始忧心我是不是真的能打败焰魂好好活下去。更何况活下去之后呢?”
深邃如清泉的双目微微泛红,甚至沁出一点点泪光。
眼里忽而捕捉到了窗外飘飞的小雪花,她怔怔地走向窗边:“又下雪了。大雪之日是我的生辰,很快我就要十四岁了。”
时光催着我奔跑。我在奔跑中又长大了一岁。儿时的记忆越发模糊,身边的人与事越发清晰,我变得更健康、强壮,也变得更特别,距寻常更渺远了。
李霩伸处手在她面前晃晃,将她的思绪拉回来。
“生辰快乐好妹妹。姑母拼了命把你生下来,一家人将你细致无缺地养大,其实不想你变成如今的样子。”李霩更靠近一步,温柔地摸摸她的头,“我们总想要把你保护起来,总想替你打败所有的坏人,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你跟前。但我想不是所有女人都要过一样的日子,对吧?”
李霩还轻点她的额头。
“你看季红,她就聪明伶俐,会很多不一样的东西;你再看霁月,贵为公主还会抽鞭打架;雪主学识出众、心怀天下,还有你身边的周姞、周妶都很能干、很聪敏。
世上的男人,有读书的、种田的、打仗的、行商的,难道女人就要一直在闺阁中、在家宅中吗?
你尽管看好眼前路,做好自己的主。你是大周独一无二的小公主。你的出身就决定了你会很辛苦,但也会更自由。没人可以决定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
“往年的生辰我都没有陪你过,今年想要什么礼物?我都满足你。”李霩弹走她发丝间停留的薄薄雪花,歪头问道。
“什么跟什么?本想叫二哥开导我,二哥问什么贺礼!”李洛挪开他的大手,苦笑道。
“不过说真的,我想要问天。”李洛转头看着他,“茋参花和蕴魂草早服下,我也养好了身子就等着与焰魂一战。若能有问天助我,胜算就更大。这次回京我本想带着问天一起,求陛下赐我。可是......”
大周虽崇文尚武,然而女子行军打仗却不常见,更何况是开口要神剑呢?
好在李霆脑子还没抽,及时与她讲清楚。问天本是你哥哥和圆润大师发现的上古神剑,千里迢迢送至长安,代表的是天家威严和百战百胜、万世永安的期许,你怎么可以开口要呢?
“三哥说除非我创下绝世神绩,否则问天将永远是天家的。”她说。
李霩望着她失落的神情,心中默默记下。
其实成为天家人也能获得神剑,只是那意义不一样了。或许还有什么办法能......以假乱真可行吗?
李霩甚至开始在心中盘算得到问天的小伎俩了。
飞雪缥缈间,一辆马车停在门口,瞬间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随后木梯响起哒哒哒的声音。听脚步,是秦澜紫和周妶回来了。
细作已经抓到,而那队人马也将抵达金陵。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即将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