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归京前夜
收拾完了最后一个刺客,俞光璞双眉微皱。晨曦中他收敛了肃杀之气,将桌上的烧酒豪迈地浇筑宝剑之上,待腥臭除尽,闪着寒光的宝剑滑入鞘中。
“怎么样,咱们宸王殿下的宝贝,用着顺手吧。”秦澜紫打来两桶井水,一个俯身将地面冲刷得清爽湿滑。
俞光璞摇摇头,似乎是很疲惫。有什么事情着急到凌晨就得出发?好不容易睡着,猛得被喊起来,现在一夜都未睡好,头昏脑胀得厉害。
他大手一挥,将宝剑甩给秦澜紫,自己闭上眼睛,一甩衣摆就想要躺在桌板上小憩,猛然想到桌上还有这残留的血迹,顿时没了睡意,嫌弃得摆摆手。
“兵法有云,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秦澜紫稳稳接住,擦干剑身道,“殿下久未归京,朝中势力逐渐混乱,再拖下去怕难以收场。”
“这么快?陛下正值盛年,就等不及了?”
“这不关我家殿下的事情。”秦澜紫收起轻松欢快的脸色,将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收拾好。“今夜有劳俞公子。在下先行回城内查人。”
说完,他招呼赶来的几个心腹收拾好打斗的痕迹。确保天亮后无人发现,他速速回了城。青龙阁的消息已经有眉目,他得趁公主和殿下出发前揪出这泄密之人。
不关你家殿下的事情吗?怎么不关你家殿下的事呢?处于狂风暴雨中,怎么能独善其身呢?树欲静而风不止。晨雾中,俞光璞拎着一壶酒漫步在回城的路上,散漫的思绪如同清晨的迷雾,找不到风向、四处蔓延。
几个时辰前,深夜。他尚在睡梦中,秦澜紫亲自登门带来宸王的命令。“殿下和公主今日就要出发,然半路凶险贼人出没,请俞公子相助。”
于是他就忍着半肚子的怒火和半肚子的着急,出发了。
祖父卸甲归田多年,然对朝堂之事仍是洞若观火。宸王既是名义上的嫡长,又是陛下眼前最得力的红人,论身份、论年纪、论资质,应是皇位最适合的继承人。这个忙简直是一本万利。
他秘密来到长安,定是做好完全准备,不会有朝堂之人知晓。如今听闻使者带着旨意提请殿下回京,朝中复杂局势可见一斑。
会是谁?这举动似乎不仅是想动摇宸王的产业,而是削弱宸王的势力了。
那俞家该当如何?我真的能扛起俞家吗?来长安这么久了,写了三四封密信递到金陵,陛下仍未有消息,难道真的将我忘在长安了吗?
最后一滴美酒灌满唇齿,有些燥热,有些苦涩。他乘着薄雾冷风,回了城。
(一)
陛下并未忘了他,只是忙到无暇顾及他。
选俞光璞去长安,本是打算多一双眼睛盯着那两人,如今俞家那小子倒也十分勤勉,对长安诸项军务有自己的观察和见解,短短数月就递上了三封信交代。不知他怕什么,最新的书信中像是多了几分忧愁。
北邙还在等待时机,大周也还在等待时机,如此年轻的心性,还是得多磨磨。
李陀尝了一口圆润做的药膳、捏着俞光璞传来的密信,躺在软塌上休憩。
脑子里乱得很。他叹一口气,捏捏眉心。
圣旨悄悄送去二十余日,朝中关于李霩和李洛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事情最开始,只是几个小臣暗中聊些闲话,看事情瞒不住,他只好差底下人将李霩召回。如今不知怎么,俩孩子间捕风捉影的小事居然越传越广,牵扯到岭南王和公主府。听忠德说老百姓间嚼舌根的也多了起来。
怀旻,你可真会给朕找事。当时说好的你都办妥了,现在参你的本子都在桌上堆不下,外头俩礼部的老头吵得朕耳朵疼,大中午的都不放过朕。李陀又睁眼望着穹顶琉璃灯。
忠德带着太医进来了。“陛下,大长公主喝下汤药睡着了,高阳公主气色倒是恢复的不错,只是仍旧气血两虚、身子亏损。”太医低着头跟在忠德身后,跪下的时候那身子简直要贴在地上。半个多月了天天来把脉煎药,怎么两位公主还是不见好?这真是要了他的命。
高阳公主倒还好,身子再不行总归是生产时落下的,与他无关紧要。只是大长公主乃是陛下唯一在世的长辈了,万一弄不好,害得陛下被天下人指责不孝,那时候他的脑袋早在城门口喂鸽子了吧。
想到这里,未等皇帝发话,他的头磕得更深了。
“高阳还是老样子吗!那朕年年送过去珍贵药材,就当无用了吗!”李陀捏着碗口,将精美的银碗重重磕在桌上。
只见太医战栗双腿不停磕头:“高...高阳公主是...是...生产时落下的老毛病,微臣...臣...会尽力为公主调养。”
“那大长公主呢?”李陀加重了语气,吓得太医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说不出完整的话。“臣...尽力...尽力...了,怕...就怕...”
用参汤吊着一口气,就怕该来的总会来了。
一道银光划过殿中,银碗与地砖的碰撞简直是山呼海啸之声,太医哆嗦着腿仓皇而逃。忠德唤人进来收拾,自己则近身俯首,将亲眼所见悉数汇报。
他悄悄地瞧过大长公主。霁月给她喂药,她只微微张嘴,饮了三口。眼睛倒是还能转,枯手也能抓握,只是那松懈的皮肤竟然像是晒干的陈皮一般,满是沉斑褶皱。
大长公主断断续续病了许久,之前她还能下地走动时,忠德偶然见过霁月拉着高阳的手,呵斥侍奉不周的小宫女。上月大长公主听说自己外孙女名节有损,心中又是忧惧又是惶恐,在颤颤巍巍去见陛下的路上旧疾复发,险些送走整个太医院。
如今一时失势,女儿又累垮,她的境遇就更加凄苦。
“皇后近来身子应该好了吧?能服侍么?”李陀问起感情稀薄的发妻。听闻纳南岑与圆润一起做了一些药膳给皇后吃,皇后身子逐渐好了许多。
“原是好了。只是秋后不知怎么的,又渐渐吃不下饭打不起精神。”忠德想起宣王回朝那日,城内外盛况空前,陛下还将苏贵妃召回宫中陪了顿晚膳,似乎从那日开始,皇后的愁容又多了起来。
“罢了,也不必叫各府上来侍疾,闹大了反而是不好。你且告诉锦煖叫她好好养着,顺德殿朕会去尽尽孝心。”李陀翻了半个身子从软榻上坐起来。“怀旻再有个三五日该回了吧?”
忠德点点头。
“把东宫中他住的殿宇收拾起来,再告诉中宫和宸王府、公主府和顺德殿。你知道该说些什么让她们高兴。”
忠德眼珠子一转,恭敬得点头办差去了。
背后的琉璃盏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碰击,一张小纸轻轻落在其中。太极殿的偏殿内早已燃炭点香,左右屏退了。
李陀挑眉,欢快得走去。抓到她了吗?
是的,捕到了。新罗公主被多方追捕,李陀对她也很上心。她刚一进入金陵城就已经被秘密保护起来了,几乎是白天进城,午后进宫。
王筠做的机括术甚得朕心啊。他一边露出舒坦的笑容,一边心里盘算着。这女娃儿富可敌国,将她许给谁好呢?
(二)
初冬的宸王府,裹上了一层湿冷的水汽。“容哥儿,欣姐儿,”年轻的小丫鬟追着裴麒和季红的孩子跑,手里拿着的书册早就不知道落在小花园的哪个角落了。
两个孩子真是继承了父亲旺盛的精力和母亲古灵精怪的个性,在快要上学堂的年纪仍是非常贪玩,这让带他们的裴娇婧和娇妍非常疲惫。娇妍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小跑,试图追上侄子侄女,娇婧却已悠悠然漫步在花园中了。
“诶哟!”季欣光顾着跑没看清路,一个趔趄扑倒在一双湖蓝织锦靴上。她认识这双靴子,因为她的姑母娇婧也有一双玫红色的。
那眼前的这位不会是?
江萱浅浅瞥了一眼,才缓缓转过头,在季欣快要一骨碌爬起来时虚虚扶了一把。“王爷这两日日就要回京了,看见两个小家伙活蹦乱跳,一定很高兴。”
裴容也迈起步子小跑来。他扶住季欣,朝江萱行礼:“见过婶婶。”李霩为显和裴麒亲厚,特意叫两个孩子唤江氏“婶婶”。
江萱点了点头,眼神却绕过两个孩子和娇妍,定直望向款款而来的娇婧。
娇妍了然,匆匆施了一礼,带着两个孩子走远了些。
“看样子是在等我?”娇婧自小习武练艺,身型自然比起瘦弱清秀的江萱高了一截。她往江萱跟前一站,原本平等的身份,倒硬是让她慵慵懒懒地高出一等来。
“姐姐常年带着两个孩子,如此不问世事,不知等殿下归来,王府还能不能有姐姐的一席之地呢?”江萱问得十分挑衅。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浑圆明亮的双眼满是疑惑和纯真,可是秀美的容颜中,那一抹不屑的弧度出卖了她的心思。
从小生长在那但貌岸然的大家族中,不得任何好处,可不得处心积虑地搬弄些是非,好叫人忘不了她的存在?娇婧心想。
不过她脸上还是带着礼节,开启了话头:“你我都是夫人,位份仅在王妃之下,哪里会没有一席之地呢?”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家父兄就在长安效力,日日见到殿下,难不成他们是真的没告诉你?江萱腹诽。“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都在猜测到底是新罗公主被塞进来王府呢,还是平国公主高嫁进府。”
裴娇婧先是一愣,不过匀称舒展的鹅蛋脸上还是浮现一丝失落。“是几日前你母亲进府叙话,告诉你的?”
“是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满城都在笑话咱们。一个是天天往外跑的落魄公主,一个是灭国屠城无家可归的公主,你难道还不明白,此刻这偌大的王府已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吗?”清秀的脸上出现了让娇婧不快的神色。
她是那么咄咄逼人,那么精于算计,原来从前温婉娴静、小家碧玉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可笑,我竟然与她共侍与此。
娇婧冷笑一声。“那依你之见,为了保住我的地位,我该做些什么呢?”
“姐姐若取笑我,咱们不合作便也罢了。到时候别说夫人,就怕连孺人、才人也没我们的份了。”江萱作势要走,娇婧一把拉住她。“等都等了,怎好不说就走?谈谈吧,你想怎么做?”
“放出消息。说新罗曾在长安被敌军掳去,她名声有损必不会嫁进府中。至于李洛,想个什么办法耽误她三年五载不就好了?反正那位也快了。”
娇婧的眼神黯淡下来,一丝玩味也不再有了。原以为她是关心殿下的安慰,结果却说要为自己的位份打算,就算她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也无不可,可她却说出要人命的话来。江家居然教出这么个蠢货,实在可恶。
娇婧简直气笑了。她收起所有的表情,目光飘向自己的院子。“我还要管教两个顽童,先走了。”走着走着,还不忘朝远处角落里等候的小厮奴婢吩咐道,“我近日身子疲累,不再出院子。府中琐事交予管家即可。
呸,什么疲累?就是胆子小不敢出来。到时候那妖女抢了你的位子,别怪我也落井下石挤走你。江萱翻个白眼,心中尚不服气。
她有什么好?府里养着两个高门女子,论家事相貌、论身姿柔情,哪个不如那干瘪直愣的半路公主?何至于搭上自己的富贵前程,去那杀人不眨眼的地方出谋划策?
什么东西!她嘟囔着红唇,踢走一枚小石子。原本想着,联手裴家挤走潜在的对手,她好坐收渔利,谁知算盘打空,里外不是人。
怎么当初就非要出这个头?像其他姐妹一样,指给什么侍郎该多好。她扭捏着回到自己的院中,重重一声关上门,像是要拆了王府一样。
此刻她还不知,花园中小湖边的一幕,全被正赶回府中的黄律收入眼底。
她从前看着挺正常的,怎么现在这幅样子?不过听这话,说得实在有些蠢笨了。黄律朝府外一看,心虚得摇了摇头:幸好殿下明日才回,不然看见今日这番情景,定是要被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想罢,他悄摸进了书房,赶在李霩回京之前将屋内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