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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卷2-12章 周公御说 ? 死节

镐京城已在眼前。

刚经历过死里逃生,周公御说连呼侥幸。自己垂暮之年,似今日这般刺激场面,已然不愿再经历。

“公祖?”身旁,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正是老太师七岁的曾孙,名唤子恒。

周公御说尚在发愣,未曾理会。

“公祖,”子恒有些生气,重重拍着祖父的后背,“你怎么不听话?”

周公御说这才回过神来,“子恒,是你?”

“还能有谁?”子恒将小嘴一蹶,奶声奶气道。

周公御说年过七旬,德高望重,历来也只有这曾孙儿敢如此对自己说话。

“唔……孤老矣,常魂不守舍也……”

“哼!”子恒将头一歪,嘴上低声念叨着。

周公御说摇了摇头,他贵为大周太师,却对这位七岁曾孙毫无办法。

周公血脉在大宗内传递,传到周公御说这辈,已经是人丁不旺。周公御说诸子早逝,孙辈亦多不蕃,只有这个曾孙,竟是大宗仅剩的骨血,长大后必将世袭太师周公的爵位。这孩子从小没了父母,是周公御说抚养长大,只是没曾想,反惯得他如此任性。

“子恒,你何事叫公祖?”周公御说口气满是宠溺。

“我想问,你怕死么?”

“孤?怕死?”周公御说无奈地笑了笑。

虽然人越老越惜命,但周公御说自诩,“怕死”二字却和自己可沾不上边。十四年前,大周风雨飘摇之时,自己便抱定死志,为国殉难,万死不辞。“太师周公”这身份比岐山还沉重,子恒啊,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子恒,你与公祖都是圣贤周公旦的后代,周公子孙,岂能怕死?”周公御说语重心长道。

“又是这一套,”子恒不耐烦地拍着车辕,“公祖天天说,我耳朵早听出茧来也!”

“你!你!”周公御说不免愠怒,须发直竖。

这孩子口无遮拦,提及先祖圣贤,从未有半点敬重。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子恒未来能有多好的秉性品行,周公御说不敢奢望。这孩子平日贪玩厌学,打骂下人,对谁都是一副耀武扬威的架势。周公御说本该严加管教,可膝下只剩子恒这唯一骨血,又如何能责罚得下手?

“你懂甚么,”周公御说长叹一口气,“你未来要继承周公之爵、太师之职。在这之前,务必在泮宫好好修学,切勿再胡言乱语。”

“不,泮宫里闷得紧,子恒才不去!”子恒撇着嘴,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你!”老太师气得发抖,直想伸手扇曾孙耳光。

“公祖,你凶子恒!”子恒摇头晃脑,充耳不闻。

周公御说知道他听不进去,只觉胸口堵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老太师风烛残年,知道时日无多,倘若百年之后,又有谁能管教这个不肖曾孙?但他此刻亦无暇管这家事,国家正在多事之秋,只求太子静尽快登基,自己便可回乡度过残年。

“子恒,”周公御说自言自语道,“如果公祖撒手西去,你该怎么办?”

“西去?公祖为何要去西边?”子恒不学无术,显然不懂个中典故。

“就像,”周公御说叹了口气,指着西面的周原陵地,“就像今日的老天子那样,被埋葬在地宫里,再也出不来。”

“出得来的!”子恒稚声道。

“什么?”

“老奶婆说,他会变成鬼,到夜里再出来。”

“你!好啊,又是那老奶婆!”周公御说一想到那恶女人,气就不打一处来。

“公祖,你为什么要赶走她?”

“小子,你还替她说话!”

“当然,子恒可是吃她奶水大的。”小孩振振有词。

“冤孽,冤孽!”周公御说气得发抖。

想自己几位儿孙虽然短命,却都还是忠厚之人,怎生出子恒这个小孽障来?

思来想去,一定是那恶妇搞鬼,把自己这个好孩子教坏。

子恒口中的“奶婆”,其实年纪并不大,她曾是太子静和王子友的奶娘,为避辈分之讳,周公御说才让小子恒称呼她作“奶婆”。她本是镐京城内一个破落贵族家的民女,因王后戎姜为养育二子,这才聘她入宫哺乳二子,成了贴身丫鬟。

彼时,恰逢国人暴动,王子友刚在太师府中藏匿好,这位“奶婆”便主动找上门来,继续替襁褓之中的王子友哺乳。待王子友断奶后,周公御说正要辞退此女,奈何王子友对她颇有依赖,便再留她在太师府,于周公夫人左右做了侍女。

可这“奶婆”虽手脚勤快,却奈何生性放浪,屡与男下人有染,终致有孕。

太师府出了这不检点之女,周公御说怒不可遏。可正欲将她驱除出府时,碰巧子恒出世,其母难产而死,可怜的婴孩断了奶水。无奈之下,周公夫人只能再让这恶女试试,可偏生邪门,子恒还非这奶娘不可,一旦换人便绝食连哭数日,只得继续留用此女。

随着子恒一天天长大,直到三岁都未戒奶,对“奶婆”的眷恋却远超出曾祖父母,日夜黏着她不放,府中众人都说,这恶婆娘难不成给子恒施了蛊术?起初,周公御说夫人尚在人世,这奶婆倒也不敢太放肆,夫人殁后,奶婆变本加厉,愈发不守妇道。

终于,周公御说忍无可忍,趁着去岁子恒入泮宫读书时,将此恶女驱逐。

子恒得知后,大闹了半年,对周公御说怨恨入骨,久后虽有消减,却始终心有芥蒂。

想及于此,老太师无可奈何。

“公祖,为什么子恒看不到鬼?”小孩打断了曾祖的思绪。

“哪有鬼?”

“有的!奶婆说有就有!”

言罢,他攥起小拳头,在周公御说眼前挥舞。

老太师仰天长叹,子恒这孩子如此无理取闹,长大继承太师周公之位,还指不定会如何祸害大周?孽障,孽障!你坏了孤的名声倒还罢了,如若让祖宗蒙羞,那便成了千古罪人……

周公御说心情烦躁,也去不哄子恒,只顾生自己闷气。

另一边,大部队已经来到镐京城门口,准备入城。

此时,一员守将匆匆跑来,狼狈不已,禀报周、召二公道:“大事不好!”

“何事惊慌?”召公虎厉声道。

“城内国人骚乱、堵住城门,有数万之众,不让队伍进城……”

“骚乱?唉,该来的还是来了。”周公御说只觉两眼一黑。

“卫巫!”召公虎突然想到一事,忙问师寰道:“煽动陆浑戎的卫巫,可否已然伏法?”

“未曾,”师寰连连摇头,“方才乱战之时,便不见了卫巫踪影!”

“可惜走了贼人,这城内叛乱必与他有关!”召公虎追悔莫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眼看又一场国人暴动便要爆发,周公御说已然没了主意,问召公虎道:“太保,当今之计,又当如何?”

召公虎又问那守将:“其他城门情势如何?”

那守将冷汗直冒:“镐京城全部十二个城门皆是如此,守城卫兵不敢轻举妄动。”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陷入恐慌之中。

太宰卫伯和提议道:“城内无法调兵,是否需要卫国军队镇压叛乱?”

言罢,他指了指身旁整装打发的老将军公石焕。

“不急,”召公虎斟酌一番,叹着气,“还是先与暴民谈谈,看他们到底意欲何为罢!”言罢,又小声对卫伯和道,“若事有不谐,只能劳烦公石老将军也。”

“只得如此也。”众公卿并无异议,只得听从召公虎之意。

一声令下,守城将官重回城墙之上,城上守军放下吊桥,准备开启城门。

镐京城门分内门与外门,此时内城已被国人包围,只有外城还算安全。召公虎召集三公九卿,陆续站上外城,在女墙上俯瞰城内,墙下密密麻麻占满了国人,好一个水泄不通!

周公御说未见过如此阵仗,吓得腿肚发软,只敢斜倚在墙垛之上,瑟瑟发抖。

城下国人见周、召二公上了城墙,情绪更是达到顶点,喊声震天,不知所言何物。

周公御说同召公虎对视一眼,论年齿和地位,他在众公卿中居首,当下事态紧急,本该由他出面,与国人会谈。

老太师定了定神,颤巍巍地挥了挥手,示意国人安静。

“国丧期间,岂能喧哗……”

周公御说刚刚开口,就被此起彼伏的喧闹声掩盖,没人注意他说了什么。

卫伯和见状不忿,迈步走到阙楼上的大鼓处,夺过卫兵鼓槌就是一顿猛敲。其他守兵见状,也纷纷擂鼓助威。这动静倒是立竿见影,城下的国人终于不再喧嚣。

周公御说朝卫伯和投去感激目光,随即费力地朝人群再次喊道:

“众位,咳咳,何故阻拦公卿入城?”

群情瞬间又被点燃,一时之间,“废太子静”,“立王子友”的声音此起彼伏。

果然还是为了此事!国人的说辞,和陆浑戎人如出一辙,显然早有预谋。

人群中,一位老妪格外显眼,正是昔日国人暴动首恶仲丁之母,这半年来,镐京城内多次示威骚动,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太子静乃先王嫡长,”召公虎受气不过,朝城下喊道,“按大周宗法,自该由他继承王位,有何疑义?”

“太子静早死了,这个是假的!”一位农人装扮的乱民大吼道。

众人随之附和,尽相喊道:

“太子静早死也!”

“太保以子充作太子!”

“岐山崩,大周亡!”

“岐山崩,大周亡!”

反了,反了,周公御说听到这反动口号,一口老血上涌,气得三尸神暴跳。

这时,公卿们的目光聚焦到二位王子身上,太子静身服重丧,被吓得六神无主;王子友则面无血色,只是痴痴地看着城下。国人们颠倒黑白,太子分明好端端地活着,如何要说他是赝品?

老太师扒着墙头,急道:“太子静已验过正身,千真万确,怎会有假?”

“周、召老贼连国人都骗,万不可信!”有商人打扮的国人叫嚣道。

“就算是真的,太保十四年前为何骗我国人?”又一匠人模样的国人附和着。

“哼,我看,分明是太保想扶自己儿子篡位!”又一人跟着起哄。

“篡位者!”

“篡位者!”

很显然,国人们对周王室毫无信任可言,纷纷翻起陈年旧账。周公御说回头望去,除了虢公长父脸上似笑非笑外,众臣工皆神情沮丧。大周开国两百余年,何曾见过这般国人质疑公卿的景象?

“诸位莫急,”人群中,那老妪冷笑一声,“我有个人证,可戳穿这些公卿面目!”

言罢,她挥动衣袖,便有几个粗大汉子拥出一中年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引来阵阵哗然。

周公御说定睛一看,吃惊不小——这艳妇非是旁人,正是被自己驱逐出府的“奶婆”。这才多久不见,她捯饬得无比妖冶,今日,她不明不白出现在此,哪会有甚好事?

“此人乃太子乳母,”那老妪道,“为何不让她来作证?看看太子静是真是假?”

“不可,不可!”周公御说吓得魂飞魄散,连发哀嚎。

“怎么?你怕了?”人群中,一男子身着长衫,跳到那“奶婆”身旁,轻浮地摸她脸颊,对城上喊道,“老太师,她在你府中一住十多年,你莫不是怕她把你们的丑事供出来吧?”

此人出言下流,神情猥琐,却逗得身旁国人哄然大笑。

周公御说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自己清清白白,一时如何解释的清?

“禀太师、太保,此人便是卫巫,”师寰走上前来,指着人群中的长衫男子,“我认得他,策反陆浑戎首领的亦是此人!”

“老太师,你务必多加小心!”召公虎轻声叮嘱道。

周公御说痛苦地点了点头,他此时羞得老脸通红,又哪里说得出话来。

那卫巫煽动“奶婆”道:“老姊你说,太子到底是真是假?”

“当然不是!”这泼妇突然咬牙切齿,指着周公御说道,“是这老贼重利诱我,逼我认那太保家小子是太子……”

城门之下,暴民们一阵欢呼雀跃,如获大胜。

“你……你恬不知耻!”周公御说何曾被如此冤枉,一阵急火攻心,甜血涌上喉头。

常言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那恶妇越说越起劲,编织谣言,只顾抹黑周公御说。

周公御说见这贼婆娘混淆黑白,早已失了分寸,忙下令道:“放箭!放箭!速速射死这长舌妇!”

这时,一孩童冲上城墙,推开老太师,趴在城头上大哭着:“奶婆,不要伤害奶婆!”

众人侧目,哭泣者正是周公的曾孙,年仅七岁的子恒。

“好子恒,乖子恒,你说奶婆说的对不对?”那泼妇大喜,赶紧朝城上喊话。

“对,对,奶婆说的都对!”子恒噙泪吼道。

城下的国人们见小孩都如此表态,想必童言无忌,诸多看客本以为那“奶婆”只是造谣,如今也信了七八分,一时议论纷纷。那卫巫大喜,他未曾想到事态如此顺利,更是极尽煽动之能事,惹得群情激奋,给暴动的大火上,再浇上几把沸油。

此时,周公御说只觉心口一阵堵塞,天旋地转,积郁已久的鲜血终于喷涌出口。

召公虎赶紧闪身过来搀扶,卫伯和则手按剑柄,就等周、召二公下令,便派公石焕老将军入城镇压。其余公卿也是屏气凝神,关注着城下一举一动。

过了许久,周公御说才逐渐醒转,然而骚动并未止歇。

谣言,为何越是拙劣的谣言越有人信?莫非,当年周厉王为千人所指的时候,也是这种感受?

“太保,”周公御说抓住身旁召公虎的手,“扶孤起来……”

召公虎二话不说照办,让老太师斜倚在自己肩头,两位共和老臣同处舆论风暴的正中央,同病相怜。

“人活七十者罕也,”周公御说顿了顿,指着子恒道,“孤已年满七十,昏庸困顿,子孙都先孤而去,只余下这孽种一人,唉……”

召公虎见他口风不对,连忙摆手:“老太师,切莫说此丧气话。”

“也罢,老朽命不久矣,”周公御说咳了一阵,“只恨此子冥顽不灵,往后必为大周祸患,为祖宗蒙羞。太保,待孤百年之后,太师、周公之位宁可空缺,也不能让这兔崽子世袭……莫负,莫负!”

周公御说长叹一口气,将死之人,其言也善。眼看子恒难成大器,倒还不如绝嗣了干净……

“太师,何出此言?”召公虎还在安慰。

周公御说摇了摇头,望着这位并肩执政十四载的晚辈,道:“太保,你我同殿称臣,引为忘年之交……同度浩劫,共担骂名……”

召公虎忙道:“太师,御医说你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周公御说伸手打断:“太保,我知你仁厚有余,但决断不足……从今往后,需断则断,需刚则刚,万不能存妇人之仁,竭力辅佐太子登基,成就新王中兴大业……”

“是,是,召虎谨记。”

“扶……扶孤上去,”老太师伸出一指,指着墙头道,“老朽有话对暴民言说……”

召公虎自然照办,搀着周公御说靠在女墙边。

城下国人不知周公何故登高,纷纷止语不言。

周公御说缓缓道:“诸位,十四年前那场暴乱,只因卫巫煽动,多少无辜国人丧生于人祸,至今伤痕未消。冤冤相报,不知何时可已,这镐京城里,又岂能再历浩劫?”

国人们听老太师说得诚挚,一片鸦雀无声。

“诸位咒骂先王残暴不仁,比于桀纣。可你们可曾想过,若没有厉天子的文治武功,戎狄蛮夷早将大周夷为平地,又哪来今日的安生日子?人不可以眚掩德,更何况先王已驾崩于彘林、安葬于周原,死者为大,又有何怨气不可一笔勾销?

“太子静乃厉天子之骨肉,暴动时年仅三岁,他又有何辜,非要代父而死?太保宅心,以亲子而代,虽有瞒于国人,可身为人臣,他又能有何选择?更何况,虎毒尚不食子,召公乃天下至仁者,诸位岂可让贤臣寒心,再行后人不齿之事?

“孤知道,天子出奔,十四载周召共和,国人们私下将孤与太保比作篡夏之后羿、寒浞。昔日,我二人无能,无法说服厉天子改过,诚是我等失职。可我等身为周公旦、召公奭后人,国中无君,又岂能坐视不管,葬送大周二百年社稷邪?

“今苍天有眼,太子尚存于世,他年已弱冠,颇有贤能。十四年来,太保侍之如君,教其圣贤之道,丝毫不敢有违为臣之本分。诸位皆为人父母,为人子女者,可曾试想,谁之悲伤,能超过丧子之太保?谁之痛楚,又甚于失父之太子?”

周公御说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城下的国人们开始点头,有人甚至泪湿沾襟。

此时,卫巫、老妪等人见状不好,连连出声谩骂,却无济于事。

老太师见状,老泪纵横:“大周子民们,厉王避位、周召共和,大周王权倾危。外,则强敌环伺;内,则暗流涌动。御说无德,只求诸位与新君同心同德、重振朝纲!今太子聪敏厚德,我周、召二公岂敢不还政于太子?”

此言一出,召公虎请太子静站到城墙之上,算是一次亮相。

这位少年储君青涩地挥舞手臂,颇不自在。

周公御说指着那“奶婆”,拼尽最后的力气,吼道:“老朽行将就木,死不足惜。临死方知其难也,愿诸君莫听信这恶妇巧舌,迁怒于王室公卿。孤以死明志,这就追随先王和先祖周公去也!”

言罢,老太师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栽落于地,当场气绝身亡。

可怜!老臣清白一世,却只能以死尽节。

他再听不到城上公卿的叹息,也听不到城下国人的唏嘘,化作一抔黄土,一缕青烟,又如流星划破黑沉沉的夜幕,朝西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