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卷2-11章 方兴 ? 孤勇
祖奠后的第三天,便是周王下葬的吉日。
受召公虎相邀,方兴乘上了周王师的战车,共赴毕原,同送周厉王最后一程。
周王室祖陵位于毕原,离镐京城大约二三十里的路程。自周公旦推崇节用简葬起,历代周天子葬礼皆低调举行。但鉴于祖奠之时国人便已蠢蠢欲动,周、召二公不敢怠慢,着程伯休父调来重兵,增加护送灵柩的周王师数量。
主灵车徐徐开过,三公九卿、王室贵胄、诸侯使者紧随其后。一路上,太史反复读诵诔文,奠官击鼓、琴瑟。车马披上麻布,远望车队如洁白大蟒,肃穆而压抑。
阴雨霏霏,冬日的毛毛雨化作飘雪,刺痛着方兴的面庞。
但比肌肤更加刺痛的,是方兴的心。
老胡公被冠上“厉”这个恶谥,成了周厉王。对此,方兴迟迟回不过味来。他想起彘林之时,厉王天子三番两次救他于极险,赤狄围困之时,又是厉天子做他的指路之人。可叹好人没好报,老胡公生前受尽非议,身后还要背负千古骂名,公理何在?
北风凛凛,车辙深深,毕原故地便在眼前。
毕原位于渭水北岸,乃是周王室墓葬所在,埋葬周朝历代先王、王后。毕国是大周开国功勋毕公高封邑,曾与召公奭作为周成王托孤大臣,竭力辅佐年幼的周康王,缔造“成康之治”。毕公高死后,子孙世代守护着周王陵。
车队到达毕原,众人皆下马敛容,徒步进入陵区。
墓圹已经挖好,车马坑、祭祀坑也都安排妥当,太祝安排祭祀、驱鬼、杀牺牲、埋葬车马。
除了少数位高权重的卿大夫和血缘极近的宗室成员外,其他人只能在墓圹三里之外等待,方兴自不能例外,他只能远观周厉王的棺椁下葬,送他走完最后一程。
一个时辰后,周厉王的墓道关闭,墓穴也被封土回填。尘归尘、土归土,曾经在彘林矍铄英武的老胡公,如今将化作一抔黄土,追随他列祖列宗于泉下。这位传奇天子自彘林归天,至今日会葬结束,长达七个月的漫长丧礼,终于告一段落。
葬礼已毕,周、召二公答谢过毕原父老后,程伯休父下令开拔,帅师返回镐京。
时已午后,雪花也不再飘落,冬日昼短夜长,天转瞬便要黑。
回程途中,方兴无心去看风景,只是在太保副车上闭目养神。恍惚间,突然听到前方一声喝令:
“暂停行军!”
方兴恍然睁眼,听出这是大司马程伯休父的声音。
“发生何事了?”方兴小声问驾车的御者道。
“末将不知。”对方答道。
他是位身材粗壮、声音洪亮的虎贲汉子,眼神中满是坚定。方兴认得此人名曰南仲,正是三天前在太庙门口力敌十余名暴民的勇士,他是已故虎贲旅帅南偃之子,被召公虎火线提拔为新任旅帅。
“报!前方有游牧散兵,在渭水边结阵,截住我等归路!”
方兴心中一凛,王畿之内何处来的游牧军队?难道是赤狄杀了过来?
“可曾探得多少军马?”召公虎厉声问道。
“约有一万戎人,以步卒为主,披发跣足,距此地不过三五里。”哨卒报道。
“距离如此之近?”召公虎有些愠怒,“为何无人早报?”
“戎人偷袭沿路哨岗,故而此时才探明。”
“再探报来!”
召公虎吩咐罢,忙召来大司马程伯休父,与周公御说、卫伯和等一道,共同商议迎敌之事。方兴偷偷瞥向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他们也面露慌张,不知所措。
老太师周公御说未经战阵,此时最为惊慌:“哪来的戎狄,竟敢如此大胆?是西戎东侵还是北狄南下?”
“来军并未骑马,不会是西戎或北狄。”程伯休父分析道。
众公卿毫无头绪,不知如何是好。方兴虽经历过军旅,一时也难免惊慌。
“是陆浑戎。”身旁的南仲倒是淡定,冷不丁对方兴道。
“陆浑戎?”方兴连问,“愿闻其详?”
“陆浑戎居住于渭水南岸,祖上多为历代躲避战乱而隐于南山之中,其间多戎狄杂居,难辨夷夏。他们向来不吃五谷,高居山岭之上。”南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奇也,南将军如何知道这些?”方兴又问。
“末将幼年丧父,便在这茫茫南山长大,如何不知?”南仲语气中有些悲壮。
方兴知他年幼遭遇,与自己的处境倒有几分相似。南仲年长几岁,有股愣头愣脑的狠劲。
二人同召公虎等人相隔不远,虽未高声,对话却被虢公长父听到。
“无知军汉,胡说什么?”虢公长父质问道,“陆浑戎向来依附于我大周,如何会突然来攻?”
“我如何不知?”南仲非但不怵,反而提高声调道,“国人暴动以来,陆浑戎没少骚扰附近百姓。”
虢公长父没料到有人敢如此顶撞与他,被呛得一愣,刚要发作。
召公虎见情势危机,忙抢白道:“南仲壮士所言有理,北狄、西戎不会深入镐京,想必来犯者便是陆浑戎无疑。虽不知其何意,但来者定不怀善意!”
程伯休父性急,主动请缨道:“本帅这便整饬军队,准备迎战!”
“老帅稍安,”召公虎连忙相拦,“戎人势大,我军今日丧礼仪仗,人数不多,以寡击众,怕是占不到便宜。”
“那待如何是好?”程伯休父急得直拍兜鍪。
召公虎转向卫伯和:“太宰,你带领一半兵马,严加保护公卿大夫、王室宗亲、诸侯使臣,这些戎人很可能是前来劫持我等,宜守不宜战。大司马,你率另一半车马,随孤前去与他们一会。”
“事到如今,太保还要分兵作战不成?”程伯休父不知其意。
“非也,”召公虎摇摇头,“孤前去与戎人谈谈!”
众人皆大惊失色:“谈?从何谈起?”
方兴亦是不解,对方来势汹汹,老太保为何如此迂腐,竟想与虎谋皮?
“孤闻陆浑之戎虽有戎狄之民,却大多都是诸夏后人,习性与我等相类。”召公虎解释道,“既我族类,其心或许不异。孤同他们周旋,可为大军调度留出间隙。”
“倒是不妨一试,”卫伯和表示赞成,“戎人重利忘义,太保或许可以许以重酬,给援军争取时间。”
言罢,卫伯和召来手下两名得力将校,吩咐道:“你二人快马加鞭赶到城郊,将我等遇袭之事告知公石焕老将军,命他速来接应,切莫有误!”
二人取了信物,领命而去。
召公虎定了定神,对卫伯和和众卿大夫等人作了一揖:“诸位保重,孤去去就来!”
“孤也前去。”周公御说突然道。
“太师年高,不宜涉险。”召公虎赶忙摆手拒绝。
“老朽垂暮之人,死不足惜。”周公御说苦笑道。
“去的人不宜太多,孤单车前往足矣。”召公虎断然拒绝了老太师,转头看向副车上的御者南仲,“南勇士,可敢随孤前往?”
“自当效力。”南仲毫无惧色。
召公虎又瞥向南仲身旁的方兴,突然有些犹豫。
方兴看出其顾虑,生怕召公虎不带自己同去,赶忙请缨,“我亦愿往!”
“甚善!甚善!”
召公虎精神大振,当即命南仲驾起单车,带着十余名甲士启程,如离弦利箭般,开赴渭水河边而去。
渭水北岸,陆浑戎大军早已摆开阵势,刀枪出鞘,严阵以待。但南仲笃定,陆浑戎虽有两千余众,但并非同族,组织散漫,只由共同推举的部落首领为酋,更兼贪财轻义,并不可惧。
距敌只剩三里路程,召公虎下令停车,与对方隔岸对峙。
“来者何人?”戎人首领大声喝问。
“孤乃大周太保是也!”召公虎不卑不亢。
“原是召公亲自前来,”那戎人首领干笑两声,“失敬,失敬!”
“贵部挡在我大军归途之上,敢问是何计较?”召公虎不想多作啰嗦,开门见山问道。
“倒也没有大事,只是想问,厉王死后,大周要立何人为君啊?”
这还不算大事?方兴听了心中暗骂,大周天子,何时轮到这些戎狄来过问了?
“可笑,可笑,”召公虎十分克制,他必须拖延时间,于是委蛇道,“此话怎讲?”
“听闻大周要立太子静为新王,可有此事?”戎人首领的话几近挑衅。
“是又如何?”
“不可,太子静来历不明,不可为王!”
“这么说,”召公虎咬牙切齿道,“贵部是有意干涉我大周之政咯?”
“是又如何?”那戎人首领一阵狂笑,手上大旗一挥,大军竟要掩杀过来。
召公虎大惊失色,他没想到对方如此狂妄,“孤失了计较,不该孤身犯险……”
但后悔已经无用,召公虎兵微将寡,逃跑已是不及。眼下,只能硬着头皮抵抗,能拖延一刻,便算一刻。可就算延缓了对方的进攻,怕也是无济于事,陆浑戎部贼众甚大,很快就会冲击周王室的大部,一旦援兵不及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太保休慌!”就在此时,南仲挺身而出,他擎弓在手,搭箭便射。
方兴瞅得真切,尽管贼众还未渡河,但南仲的射术高超,一箭便射中陆浑戎的首领。只可惜,河边风大,这一箭未能命中要害,只是击中贼酋的肩膀。
那陆浑戎首领吃疼大怒,愈发催动兵马过河。
身后的虎贲甲氏虽人数不多,精神却为南仲所振,纷纷张弓拉弦,飞箭如蝗,朝对岸射去,十余名贼兵应声而倒。
但戎人终究势大,其先锋部数十人已渡过浮桥,顷刻间杀至召公虎左近。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陆浑戎人正在半渡之时,其阵中闪出一员长髯大汉,不知何处抄起火把,将那浮桥点燃。恰巧,浮桥上不知何时抹了引火之物,遇火则燃,遇风而长,很快,烈焰将浮桥吞噬,顷刻间化作炭灰。可怜那些尚在桥上戎人,要么葬身火海,要么跌落冰冷的河水之中,成了孤魂野鬼。
情势风云突变,陆浑戎人才渡过百余人众,其余未渡的部众见此惨状,纷纷停步,不敢近前。
那贼酋已然渡河,此时也察觉情况不妙,他怒不可遏,正在搜寻放火之人。
方兴正觉惊奇,却见那纵火的长髯大汉已绕道贼酋背后,手起刀落,将其剁翻。
河边的贼人见首领已死,又见那长髯大汉威风,都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敢抵抗。召公虎见状,大手一挥,南仲带着虎贲甲士一齐冲出,不到片刻功夫,便将渡过河来的贼众悉数降服。而尚未渡河的陆浑戎人群龙无首,也不敢挣扎,一溜烟皆撤出数里开外。
不多时,卫伯和、程伯休父担心召公虎安危,也率领五百甲士前来增援,可当他们赶到时,战事已然结束。
此役过罢,陆浑戎人死伤百余人众,而虎贲甲士仅轻伤数人,以寡击众,大获全胜。
召公虎大喜,南仲此役虽有大功,但比起那员弃暗投明的长髯大汉来,又要逊色许多。
方兴正要寻那长髯勇士时,却见此人正和南仲把手言欢,似乎早已熟识。
召公虎大奇,赶忙迎将上去。
“太保受惊,”那长髯大汉手上提着一颗首级,“此乃陆浑戎贼酋……”
“死有余辜!”召公虎倒不在意,而是问南仲道,“敢问这位壮士大名?”
“此人乃是……”南仲正要介绍,却似乎想起件要紧事来,迟疑不答。
召公虎看出端倪,也不问南仲,而是转而问那长髯大汉道:“壮士,不知有何隐情,可否同孤相告?”
长髯大汉也犹疑许久,道:“罪民不敢通名姓。”
“无妨,无妨,”召公虎摆了摆手,“我观你一身正气,为何口称‘罪民’?纵然有罪,今日立下护驾大功,亦可既往不咎也!”
那大汉沉吟片刻,又看了眼南仲,终道:“罪民乃是师寰……”
“师寰?”
召公虎一愣,似乎觉得此名熟悉。方兴亦是努力回忆,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南仲担心太保怪罪,连忙解释:“禀太保,师将军曾在国人暴动中救得末将性命,后归隐南山,将一身武艺传授于我。前年送我投军者,亦是此人。”
“师寰,本帅认得你!”还是程伯休父最先反应过来,“十四年前,你便是虎贲师最年轻的旅帅!”
“正是罪民,”师寰耷拉着脑袋,“惭愧,国人暴动时,亦是罪民镇守的城门最先失守……”
“孤想起来也,”召公虎也想起往事,“昔日你于演武场误伤虢国世子,太傅虢公怀恨在心,国人暴动于城外,太傅却公报私仇,要杀你泄愤,终逼得是你手下造反,开了城门,是也不是?”
师寰连忙叩头:“罪民治军不严,终酿大祸,遗恨终生!”
“唉,也罢……”召公虎长长叹了一口气,“国人暴动乃是大周之运数,本不该怪你。然你死战于王城之外,击伤暴民元凶,已是足以赎罪。更难得你今日立下大功,平定陆浑戎之乱,乃首功之人也。”言罢,召公虎起身去扶师寰。
师寰赧然,连连称谢。南仲见他冤屈得以洗刷,愁眉顿消。
卫伯和见状,不由大笑道,“国人暴动之后,大周褒赏戡乱之臣,唯独南偃死后无嗣、师寰不见踪影,今日南、师二将战场相逢,并肩杀敌,是大周社稷之幸事也!南偃泉下有知,亦可瞑目也!”
召公虎大喜,当场册封师寰为旅长,与南仲同领虎贲军卫兵。又道:“二位壮士,待太子登基,孤定当表奏新王,再行加封汝等,统领大周王师!”
师寰、南仲闻言慨然,起身再拜。
确认过陆浑戎已然远遁,召公虎下令将陆浑戎贼酋示众,重整队列,折返去寻周公御说等公卿。
不多时,镐京城内的公石焕也率大军来援,多路人马合兵一处,准备回城。
“贺喜太保,又得一员虎将!”虢公长父阴阳怪气,上前与召公虎道贺。
“多谢太傅。”召公虎无奈,只得哂笑答礼。
众卿问起师寰事迹,召公虎又将其今日如何火烧浮桥、擒杀贼首之事,简要复述一遍。众人闻言,纷纷称赞不已。皆言今日倘若不是师寰智勇杀敌,重挫陆浑戎部,怕是凶多吉少。
人群中,唯有虢公长父闭目不语,神态甚是倨傲。
方兴刚才听闻虢公长父昔日曾与师寰龃龉,乍见老太傅这等眼神,不禁觉得似曾相识。想半年之前,自己费尽千难万险,自彘林突围入其帐内报信时,虢公也是这等鄙夷眼神。看样子,召公虎今日重用师寰,免不了又与太傅结下新梁子。
召公虎则不以为意,他怕情势再变,下令加速行军,赶往镐京方向而去。
回军路上,师寰应召公虎之邀,为其驾车。而南仲则载着方兴,紧随其后。
途中,召公虎问师寰道:“师将军,今日来劫我送葬仪仗的陆浑戎,可知是何来头?”
师寰答道:“陆浑戎居于南山,原多是王畿流民。国人暴动后,渐渐有刑徒之人啸聚山林、打家劫舍,并拉拢左近零散戎人,选举贼酋,自名曰‘陆浑之戎’。近年来,陆浑戎人势力渐增,逼良为盗,我本是避祸之人,却不得不屈从事贼。”
召公虎点了点头:“陆浑戎今日发兵,怕是早有预兆?”
师寰道:“前些日,陆浑戎贼酋召集各部,欲共举大事,他们知末将勇武,亦胁迫同谋。末将不愿与大周为敌,故而自告奋勇来作先锋,率部搭起浮桥,却暗中埋下引火之物。”
“侥幸!此事多亏师将军之助,”召公虎喟然,又问道,“陆浑戎与大周历来相安无事,为何突然起此歹意?”
师寰沉默片刻,低声道:“陆浑戎首领身旁,怕是有卫巫的身影。”
“卫巫?”召公虎闻言变色。
“正是,国人暴动后,亦有卫巫流窜于南山之中。这些天,又是这些卫巫利诱陆浑戎酋长,说若能胁迫周、召二公以令天下,便可进图天下云云。”师寰谈起卫巫来,神色略有紧张。
“卫巫亡我大周之心不死,何其可恶!”召公虎恨得咬牙切齿。
“末将昨夜本可斩杀卫巫,但想来未必济事。故而怀抱死志,今日擒贼擒王,在阵前保诸位公卿周全。幸而天可怜见,师寰尚有命在,还得以重返周王师!”说到这里,师寰声泪俱下。
召公虎感慨万分,拍着对方肩膀:“师将军智勇双全,今日如愿以偿也!”
卫巫,又是卫巫。
方兴听闻“卫巫”二字,心中也是波涛难平。这半年来,卫巫始终是萦绕他心头的阴云。十四年前,卫巫引发了国人暴动。今春,又是卫巫刺探得老胡公下落,害死先父、赵甲,涂炭赵家邨生灵。今日,还是这天杀的卫巫,差点将国葬队伍一网打尽,其心可诛!
唏嘘之余,召公虎又向师寰问些陆浑戎部落之事:“师将军,南山之中如二位这般忠勇善战之士,还有几何?”
师寰想了想,答道:“能征惯战者,不下三、五百人,他们与末将相同,大多都是昔日被裹挟逼反的王师旧部,只因无颜重回镐京,故而栖身于南山之中,依附于陆浑戎部。”
“可惜,”召公虎摇了摇头,“这等壮士报国无门,乃大周之失也。”
师寰闻言,眼中不禁放光:“倘若太保不弃,末将愿前往南山一趟,将他们纳入王师麾下,重新为大周效力,如何?”
“如此甚好!”召公虎大悦,执师寰之手道,“此事便有劳师将军!不过,今日事急,你向留在军中,待太子登基之后,再行大赦不迟。”
师寰喜道:“但听太保吩咐!”
听二人畅谈,方兴见镐京城豁然出现在天边,悬了许久的心,总算得以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