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录(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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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更加要命的是,当我无话可说,本该学会缄默不语的时候,我却像是早点还账似的,抢着说起来。我慌急慌忙地、结结巴巴地说出一些毫不连贯的话来,要是这些话一点意思都没有,那倒也罢了。可我本想掩愚藏拙,却偏偏很少不出丑的。这种例子成百上千,但只举其中的一件。那不是我年轻时的事,而是我在上流社会生活了多年以后的事,那时节,只要可能的话,我总要摆出上流社会的从容不迫、谈笑风生的架势。有一天晚上,我同两位贵妇人和一个男子在一起,后者的名字说说无妨,他就是贡托公爵大人。房间里没有别人,我竭力地想插上几句话。在四个人中,有三个肯定不需要我多嘴多舌的,上帝知道我都说了些什么!女主人让人送来一剂软糖式药剂,因为她的胃不好,每天都要服上两次。另一位贵妇见她龇牙咧嘴,便笑着说:“是特隆桑[4]先生的软糖式药剂吗?”女主人以同样的腔调回答说:“我想不是的。”聪明的卢梭殷勤地插嘴说:“我想这种药不怎么有效。”大家全都愣住了,谁都没吭声,谁也都没有笑一笑。片刻之后,话题转了。这种蠢话要是冲着其他女人说的,可能也就是句玩笑而已,但是,对一位非常可爱、容易引人议论的女人这么说,就很可怕了,而我却是真的无意冒犯她的。我相信在场的一男一女见证人,是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的。这就是我没话找话时脱口而出的俏皮话。我很难忘掉这事,因为,除了这事本身就令人难忘而外,我想它产生了一些使我不得不常想起它来的后果。

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让人一看就明白,我尽管不是个傻瓜,但却常常像个傻瓜似的,甚至连善于识别人的人也这么认为。特别不幸的是,我的相貌和眼睛都透着精明样儿,人们对我的这种失望使我的愚蠢变得更加讨厌。这件小事虽说是特殊情况造成的,但对了解今后的事情不是没有用的。它是了解人们看见我做的许多怪事的钥匙,人们把这些怪事说成是我的野性所致,其实我根本不是这么个性格。如果我不是深信自己在交际场上出现不仅会对自己不利,而且会失去自己的本色的话,我是会同别人一样喜欢交际的。我决定写作和离群索居,这是最适合我的。我若出现在人前,大家可能永远不知道我价值几何,甚至都不会朝这方面去猜想一下。迪潘夫人的情况正是如此。尽管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尽管我在她家住过多年,但自那以后,她亲口对我这么说过许多次。当然,也有一些例外,我以后再谈。

我的才能就这么确定了,适合我的行当也就这么定下了,剩下的就是再一次完成我的使命。困难的是我没有入过学,我拉丁文不甚了了,无法当神甫。瓦朗夫人想让我去修道院受教一段时间。她跟院长商量了这事。修道院院长是个遣使会会士,名叫格罗,长得矮小憨厚,一只眼睛快瞎了,身材瘦削,头发灰白。他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而又最没学究气的遣使会会士,这样说实在是不算过分。

他有时来妈妈家里,妈妈款待他,抚爱他,甚至逗他,有时还让他替她系系衣服背后的带子,这是他很乐意干的。当他帮着系的时候,妈妈便在房间里跑来跑去,摸摸这个,弄弄那个。院长先生被带子牵着,不停地嘟囔着:“喂,夫人,您停下来呀。”这倒是可以绘成一幅挺美的画。

格罗先生欣然同意妈妈的安排。他只要了很少的膳宿费,并负责教育我。剩下的就是等主教的恩准了。主教不仅同意,还愿意代出膳宿费。他还允许我穿世俗衣服,直到大家通过测验,认为我已达到预期的效果为止。

变化多大呀!我不得不从。我宛如受酷刑一般的到修道院去了。修道院真是阴森可怕的地方,特别是对一个离开了一位可爱女人的家的人来说,尤为如此!我只带了一本书,是我求妈妈借给我的,它是我无限的慰藉。大家一定猜不着是什么样的一本书——一本乐谱。在她所培养的才能中,我没有忘掉音乐。她嗓子挺好,歌唱得也可以,还会弹点羽管键琴。她还好心地教过我点音乐,但必须从最浅显的开始,因为我连圣诗乐谱几乎都一窍不通。一个女人给我上了八九十来课,还老是断断续续的,所以不仅没有教会我视唱,而且都没教会我四分之一的音乐符号。然而,我对这门艺术那么的热爱,以致想自个儿试着练练。我带走的乐谱并不是最浅显的,那是克莱朗博的合唱曲。我可以说是既不懂变调,也不懂时值,但竟然能识得、并不出错地唱出《阿尔菲和阿蕾土斯》合唱曲的第一首宣叙调和第一首乐曲。大家可想而知我下了多大工夫,又是多么的刻苦执著啊。的确,这首曲子谱得极其准确,以致只要按照节拍诵诗,就能与音乐合拍了。

修道院里有一个该死的遣使会会士,尽同我过不去,使我对他想教我的拉丁文都感到厌恶。他一头服帖油滑的黑发,香料面包色的面孔,水牛嗓子,灰林鹗的眼睛,野猪鬃的胡须。他一脸奸笑;四肢动起来好像木偶似的。我忘记了他那讨厌的姓名,但他那吓人而又让人肉麻的面孔却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只要一想起他来,没有不颤抖的。我仍记得在走廊里遇见他的情景,他彬彬有礼地把他那顶油腻的方软帽一摆,请我到他房里去。我觉得他那房间比黑牢还要可怕。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这么一位老师同当过我老师的宫廷神甫相比,该有多大差别呀!

如果我再听任这个恶魔摆布上两个月,我深信我非精神失常不可。但是,憨厚的格罗先生发现我很忧伤,吃不下饭,人在消瘦,便猜到了我苦闷的原因。这事并不难办。他使我摆脱了那畜生的爪子,而且干脆把我交到与之完全相反的一个最温和的人手里。此人是一个年轻的弗西尼神甫,名叫加蒂埃,是来修道院深造的。出于对格罗先生的礼貌,而且我认为也是出于仁爱,他很愿意挤出时间来指导我的学习。我从未见过比加蒂埃先生相貌更动人的人了。他一头金发,胡子近乎红棕色,风度宛如他家乡的人,大智若愚,但他身上真正突出的是心地善良、仁爱、热情。他那双蓝眼睛里,交织着温柔、亲切和忧伤,使人一看便注意上他。从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眼神、声调看来,似乎他已预知自己的命运,感到自己生来就是不幸的。

他的性格与其相貌完全吻合。他非常耐心、非常温和地似乎在同我研讨,而非教育。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了,因为他的前任为他奠定了基础。然而,尽管他没少为我花费时间,尽管我俩都挺努力,尽管他教得挺好,可我虽然刻苦但长进不大。很奇怪,我虽然理解力不错,但从未能从老师们那儿学到点什么,除了我父亲和朗贝尔西埃先生以外。我所知道的那一点点,是我自个儿学来的,大家以后会明白的。我的思想忍受不了任何的束缚,不能屈从于时间的限制。而且,我担心学不会,所以无心集中精力。我害怕让讲课的人着急,便不懂装懂,因此对方在往下讲,我却一点也不懂。我的思想想按自己的节奏行进,而不能忍受他人的安排。

圣职授任礼的时刻到了,加蒂埃先生便回到本省去当六品修士去了。他带走了我的遗憾、我的依恋和我的感激。我祝愿他,但那些祝愿如同我对自己的祝愿一样,没有兑现。数年后,我听说他在当一个教区的副本堂神甫时,同一位他以从未有过的、十分温柔的心爱上的姑娘生了一个女孩。这在一个管理十分严厉的教区里是一件可怕至极的丑闻。按常规,神甫们只能同已婚妇女生孩子。他因为违反了这条不成文的规定,被投进监狱,名誉扫地,被驱逐出境。我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复职了,但是,他的不幸遭遇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中,在写《爱弥儿》时,我又想了起来,因此,我把加蒂埃先生同盖姆先生糅在了一起,把这两位可敬的神甫变成了萨瓦副本堂神甫的原型。我很欣慰,我的描写并没有损于我的两个原型。

当我在修道院的时候,多博纳先生被迫离开了阿讷西,因为地方长官大人认为他同自己的妻子有染有伤大雅。这其实就像是“园丁的狗”[5]一般,因为尽管科尔维奇夫人很可爱,但他同她夫妻不和,山外人的怪癖[6]又使她对他毫无用处,于是,他便粗暴地对待她,两人只好分居。科尔维奇先生是个无耻小人,阴险毒辣,狡猾奸诈,因为树敌太多,自己也被撵走了。据说,普罗旺斯人报复自己的仇人是唱歌:多博纳先生写了一出喜剧向自己的敌人报了仇;他把剧本寄给了瓦朗夫人,她让我看了剧本。我挺喜欢这个剧本,它使我产生了写一出剧的幻想,以便看看我是否果真如该剧作者所说的那么蠢。但是,直到我到了尚贝里之后,才实现这个愿望,写了《顾影自怜》。因此,我在该剧本的序言中所说的,我是十八岁时写的它,那是瞒掉了几岁。

差不多就在这一时期,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本身并不重要,但却对我产生了一些影响,而且,当我已经忘了的时候,社会上却是风言风语的。我每周有一天可以外出;我无须说出我利用这一天干些什么。有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妈妈家里,与妈妈房子相连的方济各会的一幢楼房着火了。这楼里有个炉灶,还有堆得满满当当的干柴捆。转眼间,全烧着了。妈妈的房子很危险,被风吹过来的火苗盖住了。大家赶忙往外搬,把家具搬到花园里。花园正对我以前住的房间的窗户,在我所说的小溪那边。我慌了神,便把拿到的东西,不分青红皂白,全都扔出窗外,甚至把一个大白臼都扔了出去,要是平时,我连抬都抬不动的。要不是有人拦我,一面大镜子也要被我扔出去了。善良的主教那天也来看望妈妈,他也没闲着,他把妈妈拉到花园,同她以及所有在花园里的人一起祷告。我因为来晚了点儿,看见大家都跪着,便也像他们一样地跪了下来。在主教祈祷的过程中,风向变了,变得那么突然,那么及时,以致盖住房屋而已经蹿进窗户的火苗扑向院子的另一边去了,房屋丝毫没有受损。两年后,贝尔奈先生去世了,他的老会友——安多尼会修士们开始收集能够有助于他的列真福品的材料。我应布代神甫的请求,把我刚才所说的事情作为见证加进这些材料里去,这是我做得对的;但我做得不对的是,把这件事说成了一个奇迹。我看见主教在祈祷,而在他祈祷的过程中,我看见风向变了,而且变得很及时,这就是我可以说和可以作证的,但是,这两件事中一件是另一件的原因,那我就不该说死了,因为我不可能知道。可是,就我记忆所及,我当时是真心实意的天主教徒,我没有胡诌瞎说。人们心中极其自然的对奇迹的喜爱、我对这位德高望重的主教的景仰,以及我也许以为自己对这奇迹的出现有所贡献的那种内心的骄傲,促使我自己迷惑了自己,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这一奇迹确因最热烈的祈祷所致,那我完全可以说是我有一份功劳在里面。

三十多年后,当我发表《山中来信》时,我不知道弗雷隆先生是怎么发现这份证明材料的,并且还在他的文学刊物中引用了它。必须承认,这一发现很有利,恰逢其时,连我都觉得挺有意思。

我注定是一事无成。尽管加蒂埃先生尽其可能地把我的进步说得比较好,但大家看到我的进步同我的努力不成比例,这就无法鼓舞我继续学习了。因此,主教和院长灰心了,认为我不是做神甫的料儿,把我还给了瓦朗夫人。但是,他们仍说我是个比较好的小伙子,一点恶习也没有。正因为如此,尽管人们对我有那么多令人讨厌的偏见,但她并没有抛弃我。

我神气活现地把我受益匪浅的乐谱带回她家。我那《阿尔菲和阿蕾土斯》曲子几乎是我在修道院里所学的全部东西。我对这门艺术的特别爱好使她产生了培养我当音乐家的想法:机会很好;她家里每周至少举办一次音乐会,而且指挥这个小音乐会的教堂乐师时常来看望她。他是巴黎人,名叫勒梅特尔,是一位优秀的作曲家,非常活泼开朗,还很年轻,仪表堂堂,才气不高,但毕竟是个很好的人。妈妈介绍我认识了他。我很喜欢他,他也不讨厌我。我们谈了膳宿费,一下就谈妥了。一句话,我到他那儿去了,愉快地过了一冬,因为他的训练班离妈妈家只不过二十来步,我们一会儿工夫便走到了,并常常一起在妈妈家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