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散去的湖雾(2)
五更头一阵汽笛响,龟山那儿冲来一艘汽船,船上站了五六个拿旗子戴袖标的人,四个大喇叭齐吼着这样的话:“渔民同志们请注意,微山湖水产指挥部通告各渔业单位:为保护夏季鱼类繁殖,定于×月×日至×月×日,全湖禁捕,违者严惩。”
一忽儿的工夫,小船子全来了。拔箔的拔箔,收网的收网。三舅的鼻子更红了,踩着泥堰子收独笼,倒出了半肚子半肚子的大青虾。这虾是卖六毛钱一斤,带进徐州府卖一块。
“吹”表舅是最后才到的,他说禁捕船上的头儿是他姑奶奶远一层的重外孙。要是他不讲亲情不拔箔,那小表侄也撕不开脸皮硬管。只是礼义为重,才动手拔了。才拔一半的时候,却忽然拍手喊:“上当!”说这哪是禁啥子捕,准是菱木光临的前兆。好家伙,日本的财神母要来,能让满湖地乱放船?要真有个窄心眼的人不顾国家、不顾全岛的兄弟爷们轰上一鸭枪,还不毁了事?
不过他马上又解释说,轰是轰不伤人家的,日本前几天才烧出了一船硬玻璃,钢炮打不透。他大女婿就有个那样的酒盅子,抡十八斤的铁锤砸了十八下,都没炸半道纹儿。大伙忙啧啧地咂舌头。
那天晚,表哥又给他送去了一条子“太马狗”(日语为香烟),回来便喘着告诉我:“菱木来到渡口了……”
我往古槐的枝子上扔去了帆绳,每天的早上,为练臂力一下下地拔上去。一站到满搂粗的枝子上,那大湖就尽收眼底了。表哥也忽然爱上这拔绳运动,这两天他竟一日几次地上树,朝着远湖望。湖水是蓝的,远处有皱儿,草稠密的去处,便似镜子样的平了。坞子下便是莲荡子,有渔妮正摇船,唱着摇,嗓儿挺嫩的。帆少得多了,足见禁令之威力。
“兄弟,你看那岸来船了吗?”表哥问我。
“没有。”
“你看南我看北,细心点,湖水亮,一晃就过去了……”
我伸长了脖子瞅,仍没有,便问他是不是看菱木。他笑了,是苦笑。
“大哥,喝过瓜干儿汤再看吧。”
“你先吃,我再看看……”
我吃过了,他却仍是看。斑驳的日光漏在他脸上。一会儿,他坐在树杈儿上了,轻轻地哼起一支歌:
南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
“捎你娘的鳖蛋!”妗子赶来,接腔儿就骂,从表哥骂到“老吹”,骂他认干爹。从“老吹”骂到鬼子,再骂鬼子里的姓菱的。接着又提起自己比划渔叉的那一段:
“那老狼不也膝盖子一软,跪在咱吃湖草的中国人脸下,瞅着个渔叉乱颤颤吗?人要有骨髓儿,不淌汗的钱不花,丢身价的利别图。就是能靠个姓菱的当了‘服务的’那差事就壮脸皮子?现眼不?要血气的人,拼自己的‘百十斤’挣钱,置船盖楼都光彩。那黄门子红门子黑门子,不是有骨头有肉的中国人拱的!”
她抖抖地捧来了一件八路服,泪头儿便闪闪地下了。那是件毛蓝布的旧上衣,腰围处,破了个尖洞洞。有一片黑色的血斑凝在了那里。
“这是‘铁道队’给你爹的。他撑船子送人家出了湖,却硬跟着人家扒铁路。鬼子来了,那仗拼红了眼,头发都直站着。你爹的叉子叉准了一个年幼的小鬼子,那黄子的快刀也攮住了你爹,都憋出了眼珠子使劲,那小鬼子先死了。你爹被抬回家时还能说话,他说那是个小鬼羔,家里八成也有爷娘,怕是花钱买来的……唉!他死前还可怜那狼羔羔哩!俺也懂,鬼娃子扭不过当官的,那里的老百姓也是过日子的人。冤疙瘩许解不许结,现在跟他们好,他们又认了错,咱也想得通。就和这地主似的,你把他子孙都刮了皮?可你放着满湖的金蛋蛋不捞,成家立业的钱不挣,倒盼着个东洋人来了你‘服务’,不丢了祖坟里的人?不伤你死爹的脸……”
表哥抽泣着溜下了树,呆坐着。一会儿,他红着脸瞪圆了眼儿。过一会儿,却又重重地叹了气,微微地晃晃头……
这几日“老吹”隐居了,我叫表哥去找,他自称发烧50度,不能多叙。
外来的消息也成低调的了,一是说菱木晚些时才来,二是说人家感冒了。禁捕的喇叭每天都响,渡口的航标也投入了使用,晚七点便齐刷刷地亮了红灯。碰巧有一个闪在莲荡子里,把个莲朵儿都映成花媳妇了。
表哥是无心赏此好景的,却潜进了浮桶底偷摸了一回。他发现除了个浮桶链拴在了铁墩子上,哪有啥电台、水鬼?便去问“老吹”,“老吹”骂他买块山芋等不得烧。再去问,他竟骂表哥走漏了风声,引来了特务,吓得菱木正盘算来不来呢!第二天却见他撑船进了县城,他攒了满船的干鱼干虾没出手,禁捕日正赶好行市。
这几天菱木来否的消息,倒是叫三舅置新船的新闻镇住了。一千二百块钱的四瓜子船,双篙双棹,流光淌亮。偷空儿又赶配了六指眼的大网,四指眼的搅网,带浮子的滚钩,无浮子的暗钩。但等这禁令一废,新船便要竖桅张篷,顺风渔利。
紧接着又报来了新消息,说是比玩猴的还精的田“老吹”卖干货发了财,打县城买回了个能带电瓶充电的电视机。要在晚间游船浜子放映,票价五至八分一位,一个酒瓶子也行。我深深替表哥难受,做梦想媳妇的小伙子,叫个吹牛得过利、也挨过揍的刁老鹰抓了壮丁刮了财,便唆使表哥去找他。
表哥回时竟带来好消息,说是明天就会开来一艘日本船,运田螺肉、大松花招待菱木。蔫了的表哥竟又欢了起来,早早地便爬了老槐树。四下里望时,却见水天的相交处果真开来了一艘火轮船,并在水产公司的港下抛了锚。忙奔向去问,竟真是外贸局的派船,收购田螺向日本出口。表哥当时便有些泪汪汪了,转着看船。船上戴墨镜的家伙见他这副穷洋相,忙将晾着的尼龙衫子收进了舱。
他忙递好烟探讯儿,人家告诉他,货倒是送日本的,但现在先送冷库加工,并说明绝对不沾菱木的边,劝他别迷。表哥耷下了脑袋便走。
船坞子那儿堆满了人,争看“老吹”的电视机。那是台十二英寸的黑白机,带了拖拉机上那样的充电瓶。电视机用块红绸子盖着。“老吹”说这玩意儿一碰就炸,能把个岛子崩平了。大伙便吓住了,赶紧缩脖子,啧啧地夸赞“老吹”有嘴有心,给岛子上带来了现代化。接着又听“老吹”讲日本的电视机映出的女人能和观众亲嘴啦,菱木又给岛子上带来十三部那样的电视机啦!越吹越玄,人们反过来又吹他国内通中央,国外通东洋。谁也不再理勾头红脸的表哥,连那前几日最喜和他骂趣的妮妮们也眼皮子不翻了。表哥甩手就走。忽又见“老吹”把机子搬上了船,要去菱荡子外的网浜上放映,那浜子里是逐鱼而来的远湖人,票价可升到一毛钱。我觉得怪新鲜,便求表哥撑船儿去,天黑船稠,谁也认不得谁。
表哥哪见过这洋把戏?扭捏着去了。那儿的小船子早围严了“老吹”,大妮子小媳妇都乐得乱逗人。这年月钱挣得容易,谁不想乐一乐?“老吹”任个电视机映着,自己撑个小舟留挨船儿要钱。挨到俺俩了,他竟装作天黑看不清,分文未少要。表哥撑篙儿就走,将船拱进了苇丛子,拨着苇叶硬挤。好一阵,眼前才豁然闪出了一片明水档子。月儿才露出脸,照见了几枝子荷花儿,正摇晃着打盹。表哥便在那莲棵棵下捞起个小网篮,网篮里已诱进了不少的鱼。表哥把鱼放了,打开了篮门儿又扔进了水里。打草墩子下又捞来一个,照样儿放了鱼,却将网篮扔进了苇丛子里,东一个西一个的。我知道这都是“老吹”偷下的,便觉得极开心。看表哥,回家的步子都雄赳赳的了,他心里想了啥?
大槐树那边有人偷拉呱,是叽咕表哥得了神经病,还说我准备带他进城去整治。表哥都听见了,早早钻进了破蚊帐,又省了晚上的瓜干儿汤。我知道他睡不着。
月光满床的时候,他脸上有泪珠儿闪亮,我悄悄地躺着,没问他。他却爬了起来,在屋子里乱翻什么。竹箔子上堆满了冬衣,有几件弄掉了。毛蓝色的八路服挂上了罱杆子,他抖了一下,向妗子住的西间里瞧着,嘴唇子翕动着。他开始瞧着四壁,瞧着破烂的家具渔具,瞧着墙上发黄的,他的小学三年级的毕业证……他顿了一下脚,打泥缸里掏出破书包翻出了一张旧纸、半支铅笔,放在我床边的矮桌上,隔帐子看了我一眼,便开始写了,那字很孬,却很大:“菱木首长”。
“俺的槐岛,你来过,岛上树多了,有水产公司,鱼很贱,你朋友田老吹。”他把“老吹”又擦去,改写成田大鳖。
“他想你,俺想你,你来就知了,你会给俺大好处,领导都拉你手照片,俺等你。”
写到这儿,他调了身子,把信挡严实了,叹口气又写。又裁旧纸糊信袋儿,装好了,写上:“日本菱木领导收。”又看了我一回,便和衣睡了。
天还没全亮,他翻身爬起来,揉揉眼揣信便走。邮局在岛子的东头,表哥会划船去。我便追,也蹦上船,我攒了一宿的话,要到湖上说了。
雾很重,苇棵里的鸟儿却吵得急。荷香打雾里透过来,小棹子打得吱吱叫。岸边的石头窝里有谁扒蚂蟥,禁捕的日子里,扒这个可当中药卖。
“大哥哪去哟?”扒蚂蟥的是个嫩妮儿嗓,我看不清她是谁。
“上东头,扒多少了,白白妹?”
“不多,俺找你呢,你下来!”表哥看了我一眼,靠船去了。
白白仍穿个莲红褂儿,被雾打湿了,眉毛上沾了水珠珠,鼻尖上也是,长辫儿上也是。呀!长辫辫,城里妮都烧成卷毛毛了,没味儿。光凭这长辫辫,光凭这口甜甜的“大哥”,十个卷毛毛不换!我不当“老吹”,她确实连一眼都没看我,却和表哥轻咕哝着,柔柔的,窃窃的。我觉得没趣了,便上岸远走了。
我是看过《至爱亲朋》的,担心被“老吹”吹了七窍的表哥,再叫小狐狸精吹去第八窍。她忒俊了,我都晕晕的,表哥怕挡不了呢!他俩的身边有片苇丛子,湖风往苇里吹的,我便转远了潜进去。
“是你扔了俺下的网篮子,那‘小木瓜’也去了。”乖乖,她侦破了。‘小木瓜’便是我,她们兴把爱俊的小青年唤这个。
“活该提呢!俺爹财迷哄了你,昨夜儿,俺和娘跟他拼了。娘扇了他的脸,骂他害得你得了神经病。你想开,别真病了。俺爹灌了酒,哭着讲,他听说和日本热乎了,才吹了显显能。没想你好哄,正好帮着捞钱。他后悔坑苦了你,老亲世邻的亏良心。他有空还找你拉这呱儿,说是帮你在湖里找点活……他还讲哪里有当财神的菱木哪!那个也叫菱木的死鬼子队长不投降,在滚钩窝里还骂‘八路’,叫八路轰死在湖里哩,临死肚子上挂了八只钩。他欺负过俺娘哟!俺爹戳了他三鱼叉,肠子都带出来了哩!他打那死鬼手上扒了个烂手表,怕人知道,要不早吹破天哩!”
我惊呆了,表哥“冻”住了。
“大哥,开捕的时候,俺给钱置网,你拉虾网子吧!”白白颤声儿说,表哥却直瞪着眼儿,我担心他真得了神经病。
“俺和娘商量好了,娘喜欢你心直,会干活。她手里有五十块钱,是俺织网子扒蚂蟥攒的,都给你……”
“俺不要。”表哥哑声儿答话了。
“那俺可骂你!”白白扮着娇样儿说:“开捕的时候,俺叫爹把网箔借给你用半月,捞个本儿就好了。”
“他愿意?”表哥皱眉问,眼圈儿有些红。
“他不愿的事多着呢!”她格格地笑了,笑得脸透红,笑得打颤颤。她小牙也好看,小嘴也好看,眼里像是有水呢!嘴上又叮咛表哥:“晌午推田螺去吧!那个不禁捕……”
我们的船返航了。表哥的棹子打得慢慢的,像在猜思什么。我听见他撕什么了,便偷笑了。到岸的时候,表哥不让我下,跑回家拿来了推网子,甩了日本衫子,扒了日本裤子,苇笠儿也遮了杜丘头。他“咚”地跳下了湖,恶狠狠地骂:“中国的田螺喂鸭哩!你娘……五角钱一斤买!”
他使劲下了推网子,吓得小鱼慌慌地逃。湖雾散了,水亮得像汪酒,我便看得很清楚,鱼是顺着草档子逃的。我还看见大青虾了,一蹿一蹿的,它是顺着堰垅子蹿。我又看见大田螺了,一只只吸在苲梗子上。推网子去了,它便赶紧儿落下去,蠢爬。它也有它的路,是在松软的湖底上,拱出了一道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