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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散去的湖雾(1)
【湖人琐事】
湖人自语
“湖人”,非洛杉矶男篮悍将,乃微山湖真人。真人真情,在天水间,在莲苇地,常生些琐碎事体,堪入书作画……
——作者
我乘火车来槐岛的妗子家度假。在南苇湾子里,搭上表哥挑了塑料小帆的船。日头老高了。湖上却浮着雾,原先好宽的明水道儿,竟给塞得影影绰绰,像是这八尺长的小舟留子也难挤得过的模样。但我听见苇荡子的深处,传来了鸟吵与蛙闹。不远处的雾上头,大鸟般飞着的帆影下,又飘来好听的渔歌子。
“你会唱《铁道游击队》歌不?”表哥问我。
“谁不会?”我早想奔放一下的,便唱起来,那音儿撞在岛子上,又回来了。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你就静悄悄呗!上头不叫唱了。”表哥这么一说,我惊讶了。“你知道这岛上的日本小队长叫啥么?”
“不知道。”我说。
“叫菱木,当过日本的财神会长。快来了,哭喊着想看槐岛。上头说了,赶紧把这儿建成旅游区,那时俺都安排非农业哩!”他露出了得意的样子,讲菱木怎么爱吃清炖泥鳅啦,怎么爱喝多放醋的老鳖汤啦!还知道县招待所的水池子里养了五百条红鳝,八百只老鳖,还腌了一千只双黄儿的鸭蛋。招待员们正学日本话,菱木一到,一律要穿日本金库的尼龙衣。
“就是这料子。”他伸来一条腿,叫我看那东施效颦的喇叭裤。立裆上,隐约地显露出两行没染盖严的字:
日本合同株式会社
含氮量保证50%
这大约是日本化肥袋子化身了。再往上看,见他穿了个开大了领口的衫子,领口边分别是贴了一圈子的白胶布。再往上看,便是那搽了“面友”的脸,无异于驴屎蛋上下了霜。再往上看呢,该是那湖风吹硬了的短发了。
“这叫杜丘式!”他使劲捋捋说。
“领口用不着那么大呀?”我笑着说。
“没看过《追捕》?那逮杜丘的‘派出所长’,不也穿这?”
我记起来了,那是矢村警长被大熊抓扯了的领子,而表哥……我开始可怜他了。在这远离州府的湖岛上,几乎没有文化的表哥竟成了这般模样。我细品着他凑合这套异服时的苦心,又想起他那古槐下的穷家。此刻的妗子,可是又划苇眉子编芦席了吧!可是又甩梭儿补烂网子了吧!
“大哥,菱木要来的事,当真吗?”我看了他一阵子,这么问。他颠着腿儿笑了:
“板上楔钉!记得田‘老吹’吗?他开货船子的当儿,跟菱木喝过两盅呢!人家还送过他一个六斤三两重的驴肉罐头。报纸上一登菱木的照片,‘老吹’闭着眼都说准了:秃头,矮个,单眼皮,一丝不差呢!”
我不再问什么,努力去回想与“老吹”的第一次见面:“哈哈,……外甥,你那个小城忒脏,比不得船上。民国年间,我下瓜州买锚逛过。那儿的男人缺血,死白脸。女人呢!腰儿倒细,一抱能搂仨。有个阔姐儿相中了俺,俺高低不要。你想,她会撑篙子吗?她认得秤星子吗?后来嘛,她凑合着跟了个团长,团长哟!”
他又讲鬼子小队长喝他的酒想赖账,叫他夯了两篙,跑掉了鞋。这怎么又吹成“喝过两盅”了呢?表哥啊,你能相信这怪诞的谎言,相信那“老吹”的瞎诌?
我却未敢拒他半句的,对表哥想进城找工作的要求,我全家力不从心。我也千真万确地相信,这靠啥菱木来访转非农业户的好梦,会像湖中的月亮那样,点桨便碎。
船到了西荷荡子,微风里,那里熙熙攘攘的一片红,外祖父和他的乡邻们,当年在此摆下过鱼钩阵,那是多开心的事哟!几十个活鬼子哭着撞着。年轻的妗子也摇船儿去了,她端起个鱼叉比划了一下,那老鬼子瘫跪进水里了。哈哈,中国人手下的败将!
“喂——日本汽划子挂网子咧……”荷边的船浜子里,有个妮儿连喊带笑,各船上便探出了苇笠子。苇笠子全是我熟识的脸:红鼻子三舅,甜嘴儿妗子,都唤着我的乳名儿:
“大炳胖了?”
“大炳高啦?”
“手表手表!”小表弟毛鸭叫起来。
“来,俺炳,湖水熬湖鱼,尝个鲜儿!”甜嘴儿妗子递来了一碗鲜鱼汤,那是莲花下的水烧的,喷喷香。
“外甥,你那小城可‘放行’哩?听说有‘大鼻子’?”迎面来的新船上,“老吹”表舅喊着问。
“有是有,缺个菱木。”我笑着答。
“咋样咋样,大炳都知道。俺说嘛!你这洋学生,可会日本话?”
我很想笑,表哥却眯着眼儿递去了烟,直瞅“老吹”的船尾儿。船尾上坐着“吹”表舅的小闺女,腮儿红红的,小牙亮亮的,莲红色的褂袖儿卷到肘子上。她正拾掇着荷边的鯵网子。几年前,这白白妮儿还钻在苇丛子里学蛙儿叫呢!如今都活像个女戏子了,引得表哥卖了呆,好一会儿,才知转脸问“老吹”:
“菱木不变卦吧?表叔。”
“大干部吐口唾沫砸个坑!听说早进了京呢,住进新刷了白灰的阔屋子。你说那‘发沙’有多软,陷得光露个头!”
“啧啧!”各船上的人齐咂着舌头,围拢来了。
“昨晚月姥姥沾水的当儿,一架双翅儿飞机落上凤凰台了。”
大伙瞪圆了眼睛等下文,“老吹”却坐下来,慢慢吸着表哥的烟。“下来了五个日本人,东洋头,黑眼镜,鼻下有这么一块小黑胡。”他掐着拇指肚子说。
“做么的哟?”甜嘴儿妗子黄了脸,喘着问。
“你真憨!”“吹”表舅烦得咂咂嘴。“日本人要来,还不飞着来?飞着来不要机场子?那帮人在‘凉网地’转了几圈,照了相飞跑了,地皮上有机爪子印。听说三天不过就动工哩!”
人们齐吁了一口气,都露出了新奇的、神秘的、还有点怕的样子。怕什么?三舅就捏着红鼻子呆了好一会,才蹭进舱里砍菱角了。表哥偷告诉我,“凉网地”有三舅的自留地。我想,这猜测怕不确。
青年们却露出了兴趣儿浓的模样。谁见过飞机场?况且,这又预示着菱木真的要来,他一来……可是,我偷瞅拾网的小白白了,她为啥狠“剜”了她爹一眼,还把个鯵网子愣愣地一甩哪?表哥呢,却要黏着帮“老吹”下鱼箔子,撵我随晒鱼的小船上岸去。
古槐的粗枝遮严了妗子的院子,叶儿却见疏了。妗子是信树茂人旺的,近日来便唠叨这老树主了穷。她照例要拍着我骂:“学成了洋娃”,几年不来看她(其实一年一次)。过后又骂“家败出野物”,积造了表哥这号的瞎鹰崽。虽说算顶小的儿子,可他二十多的人了,不懂得水里求财,就难说妥个“家里的”,倒是整日里巴结田“老吹”。等她骂够了,我便哄她唱歌儿,她会唱:
鱼猫子捧瓢喝菱粥,
鼻眼子出风起浪头。
开春里拉了一对子网哟!
猫羔子啃了白馍头……
她解释说:“走遍天下端饭碗,光喜勤快不喜懒,梦里的馍馍能挡饥?”说完了,还要偷声儿再唱个小调调,我早就偷听过那唱词儿:
鬼子打沙沟,
老怪在里头,
老怪呀!
你叫俺心愁不心愁?
老怪是谁?我单知原词儿本是“我郎在里头”的。她说表哥连这也不允许唱了。说是姓菱的快来了,怕影响世界团结,自己整天追着“老吹”学啥日本腔。说着便拿来个烂本子,上头有铅笔胡抹的这样的字:
米西米西是吃饭,
八格牙鲁是混蛋。
尼红狗是日本,
塔根是峄县。
我笑出泪,妗子便是又骂:“圣人传礼义,坏种教做贼。挨叉的‘老吹’,还和个鬼子队长充香香!四指高的小孩都知道,他老婆叫鬼子队长拽断了腰带,裤子都扒到脚脖子哩!要不是‘二老吹’拼了鸭枪子,早叫人玩了‘花姑娘’。”
她拍着腿骂完,又讲表哥咋叫“老吹”哄走了魂,咋心甘情愿当他的鱼鹰子帮下箔,帮拉网,叠泥堰,下独笼。“说是菱木来的当儿,他保举表哥干个‘服务的’。这些日子,人都喊你哥非农业啦!当八辈子鱼猫子了,又想啥‘服务的’,给谁服?那日本人咱见过,也没长两个头,也没生八条腿。日子阔还不是好生干的,你要是发狠干下去,阔淌了油,一说话声也粗,那四圈儿都仰脸看你,还用得着外户?”
她骂表哥是老鳖生蟹子,一辈不如一辈,叫个羊皮包走了形。整天说日本男女一塘子洗澡啦,坐飞机谈恋爱啦。还说月里头菱木就来,疯死迷死就在这一月呢!真要受了“老吹”的诓,就抢他的白白……
她忽然住了嘴,叹口气道:“白白可是个好妮儿,只是摊了个鬼爹……”
“天下的爹娘疼小儿。”我懂得妗子的难处。妗子是有骨头的人,鬼子扫荡那年,舅去给八路撑船子了,她躲进苇丛子里啃苲草菱儿,也不吃伪保长发的配给粮。可青竹篙似的表哥,怎成了这般模样?只上了三年“校船子”的表哥还是挺聪明的呀!他会唱词儿很美的歌,那歌是跟一个远湖来捕鱼的小黑妮学会的。他唱得味儿厚,我都嫉妒他的好嗓子:
魅力的湖上,
开满了荷花。
金色的鲤鱼,
长得多么肥大!
无边的芦苇里,
闹着成群的野鸭……
“聪敏的笨蛋!”我骂出声来了。
打门被推开了,表哥蔫蔫地走进了院子。妗子便又骂鸡:“想巧食卖亮毛,就是不下蛋!”表哥忙勾了头,钻进了屋子里。我猛然发现,他瘦巴巴的脸上还缩了细纹纹,原先黑亮的眼珠子,都叫血丝网暗了,短发也锈黄锈黄。唉!他做着这些的时候,难说心里真痛快,受着人家的奚落出空力,那心劲儿哪里来?他也是怀着生活的热望在幻想吧!而这怪诞的幻想,又只存在于他一人,这全是他本身的责任吗?只是,那玩点子敛财的“老吹”,倒真丧了点良心呢!
远湖的苇荡子生了雾,像一带绿林子。太阳出湖的光景,东岸开来了一艘大汽艇,在渡口卸下了一个个的大浮桶。浮桶上装着红玻璃罩。听船站的人讲,是要在渡途上装置航标灯。
“啥航标灯?还不是电台?要说这段子航道,除了东藕塘有我扔的个锡桶子,再也没硌船的物件。菱木要来了,天上不能飞老雕,湖底不能爬老鳖,赶明儿每只浮桶子底都得藏个‘水鬼’当护兵,嗨!大官呢。”“老吹”一口气吹了这么多,作为表哥帮他来东湖拖网船子的精神鼓舞。
鼓舞的作用是明显的,表哥拖网子有劲多了,叫他歇,他也不理。日头歪的当儿,“老吹”熬了一碗“骂婆婆”鱼管饭。我是来唤表哥割草去的,他却要了我一块钱,上岸打来了酒。他喝得很多,直喊“庆祝”,眼圈子都红了。并一连神气了几日,香皂把脸洗得黑亮。那菱木手戴两块“电表”住进县里的消息传得有鼻子有眼。“老吹”呢,则喷那唾星儿大吹装“电台”的人“官多大权多大”。潜进湖底揳个浮桶链橛子,都要喝一块八一斤的好酒。
那天夜里表哥又拉我去给“老吹”守网箔,我图个船上睡觉新鲜,便去了。网箔是围在浅湖弯的迷魂阵,鱼游进了,却找不见门子出,一条条钻进插着倒刺的竹闷子里。再想回,却给卡住了。外边的鱼见它们活蹦乱跳的样子,觉得怪热闹,都争着进呢。我想,他要是守着本分在草荡子里觅食,不叫这洋景儿迷住,怕不会遭暗算呢……
“大哥,这菱木来的梦,靠得住吗?”我又问他。
“有几成吧!俺心里也蟹抓鳖爬地不牢稳,怕叫‘老吹’玩了鹰。外头传得神呢!咱下过本的生意又舍不得轻易丢了,唉,赌赌运气呗。你哥靠啥?当兵超了年龄,文化也浅,等着招工更是没门了……”
“现在责任到船了,不是有好多人都靠渔网子发家了吗?”
“家底子穷,置不起渔具。就说‘老吹’的网箔吧,他不贩桐油赚了五百块,哪摸去!眼下管理一紧,横财发不得了,就是扎个撒网子,也要三十块呢!”
“那你就靠‘老吹’,靠菱木转非农业?”
“兄弟,俺比你城里睁不得眼,城里比外国又差劲。俺死靠这破网烂叉求湖神,哪辈儿是个头?老天不饿瞎鹰,菱木怕真的要来了呢。要能混上个非农业……唉!”
他似乎又自得了安慰,在船舱里连翻了几个身儿,睡沉了。半夜的时候,我听他含含糊糊地说:“尼红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