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走了
木心读者北京追思会
北京798百雅轩画廊
二〇一二年元月十五日
梁文道:今天在座各位,应该都是木心先生的读者。这里先介绍几位嘉宾——代威先生,木心在乌镇最后几年,照料先生的青年。这是仲青先生,江苏画家、诗人,在木心的最后时刻,他在医院没日没夜地跟代先生——还有一位杨先生,今天没来——照顾老人。
在场还有木心先生的外甥,王韦先生和他的夫人、女儿。另外还有几位木心先生的朋友,都到了。
昨天我看了乌镇追思会笔录,一百多位读者从全国各地去和先生告别,甚至从台湾过去。我发现这是奇特的现象——我相信在座朋友也会有这种感觉——很多人读了木心先生的书,都很想见他。
我很少见到在世的华人作家会让读者产生这种愿望:读了这个人的书,特别想见他。可是当你想要见他时,你又不敢去了。有人千里迢迢跑到乌镇,明知道先生住在哪座院子,却不敢敲门。我也是这样。我曾有机会去见木心先生,但因为一些事耽搁,没去成,后来有几次机会,忽然又不敢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不敢。
现在我才了解到,这种不敢、羞怯,起码在我个人,是一种自大,太把自己当回事,很在意木心先生怎么看我,怎么猜测或者观察我,于是我不敢去了——其实是自我太大,害怕了,害羞了。这种自我太大,也许不应该用在所有读者身上,但我是这样的。
这让我想起木心先生还有一个独特的效应:太多读者,特别是年纪相对大的读者,读书很多,也写作,尤其当你认为自己是作家,你再读木心,你的自我会更大。这个自我意识就是:有一套习惯了,有一套你的语言了,当你读木心,你的自我会变得很大,会使你产生抗拒,或者说,你宁肯自己没看过。为什么?
正如古往今来的大作家一样,木心有一种独断。这独断的意思是,你看他每篇作品,你看他的用字、他的行文,你会觉得好像这个事情只能这么写——这就叫做独断。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写法,不可能再有第二个用字的方法,事情就该如此。
当你遇到这样一个作者,而你自己也是一个作者,你就危险了。要不然,你就采取忽略他、漠视他的策略。如果你够年轻,心态够开放,这不是问题。我不觉得自己是作家,但我恐怕难免会有这样一种黑暗的心理,因此,更能够理解木心先生的成就——当然,不止是文学这么简单,他是全方位的艺术家,大家已经看到这里展示的他的画作放大件——因此,我们可以理解,长年以来,文学界、艺术界对他的这种沉默和尴尬。一方面,是这种沉默和尴尬,一方面,是这么多年轻人之所以迷上他、喜欢他,我猜测,理由皆在于此。
昨天晚上看了乌镇追思会记录,还有陈丹青没写完的追念文字。我特别难过。陈丹青作为他的老朋友、他的学生,这么多年的委屈,让我很难过。第二就是,我看到木心先生在他人生最后阶段,包括他几十年的写作、绘画,在自己建一道围墙、一座城,他就是里面的王子,他一个字一个字,在那里拯救自己。
我们都晓得过去几十年中国的事情。木心的写作如此独特,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我就想:这是谁,他到底哪里来的?等我看到他的照片,我更吓一跳,他太不像我们熟悉的两岸三地任何一个华人。他自己做自己的王子,做了那么多年,最后,那座墙随着衰老,一块砖一块砖掉下来,崩溃的时候,潜藏多年的东西出来了——我不知道这个能不能讲。他病倒时跟陈丹青说的话,我印象特别深:“海盗来了。”他进入谵妄的阶段。“海盗来了”是什么意思?他认不出陈丹青,陈先生说:“是我,我是丹青。”于是他说:“那好,你去跟他们讲,不要把我关起来。一个人被单独囚禁,剥夺了自由,是非常痛苦的……”这是我非常难过的原因,到了最后,他作品里读不到的,一直压抑的东西,在最后阶段全都回来了,一块一块地渗透出来。
请陈丹青先生说几句话。
陈丹青:谢谢这么多朋友到这里来。我先要感谢百雅轩画廊无偿提供空间。今天展示的资料,大部分读者可能没见过,尤其是木心先生四岁到十九岁的照片,还有他部分画作的放大。等一会儿还要播放乌镇告别仪式和追思会的影像。
上一次追思会,很多读者提出能不能把木心先生的世界文学史讲课笔录发表。我一共有五本笔记本,记得满满的。布置会场时,我先从里面摘录一些片段。二十年没看这些笔记了,一打开,根本不可能细看,就匆忙选了一些他讲课休息时随口说的话,放在追思会墙上,诸位刚才已经看见了。我先说这些。
梁文道:可能很多人没有去过乌镇,我们先看乌镇追思会影像。
(以下播放视频内容)
梁文道:现在先请仲青说说你的感想。
仲青:给诸位鞠躬,谢谢你们过来。现在我说一下我在先生身边的记忆——2007年深秋,初见木心先生,晚餐后先生给我看他的画册,到《榕荫午雷》一幅,先生手指空中一方乍现的天光,说,“画到这里,我得救了”。说时带着笑容,一副打心眼里开心的样子——“好像他不属于我,只是个旁观者”,我后来知道,那便是他日常的神情。
这让我想起另一层意思:散文集《哥伦比亚倒影》附有1986年纽约《中报》文艺副刊“木心散文专题讨论会”文字记录。其中,台湾学者郭松棻有言:“从歌德到黑赛,他们晚年的压轴作品,都写一个人,从青年走向世界,经过漫长的历程,终于成熟。”他认为木心先生有一种“哲学的思维习惯”,秉持此种思维而观照,则比较接近于“德意志的形上生活”。他说得多好。尽管二十六年后的今天,我对他的这个论点仍旧处在一读之下因而欣喜的阶段,但我当年心里的问题依然是,墨色,点划披离之际,木心先生脱口而出的,为什么是“我得救了”?此一得救的对面、背面,意味着什么?
木心先生如此看待世态炎凉,也看待炎凉世态中的自己,然后笑起来,在灰飞烟灭的境遇间,凭借自己的灵魂,凛然面对那些自命不凡的嘲笑、误解和不屑一顾。但,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木心吗?还是《云雀叫了一整天》里那句,更加深入我心: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我们竟然染上一种夸大政治制度的习惯,不再理解政治是什么。政治只是文化的组成部分。在捷克,这个词最宽泛的意义是:整体的文化、生活方式、艺术传统、习俗、趣味、集体记忆,以及日常道德,面临了危险。2009年9月的一天上午,二楼客厅,窗外鸟鸣嘤嘤,先生给我看他在纽约时的版画作品,抽象的,构成性质的,黑白灰的阵列,流利清新,别具怀抱,似乎与台湾雄狮版《素履之往》的刊印不同。“你台湾有朋友?”先生问。“是的,我最初读到您的文字就是托这位海峡彼岸朋友的福,他叫刘叶慈。一并寄来的还有《诗经演》,当时台湾版的名字叫《会吾中》。他在信中告诉我,他最爱的是您的那首《毋与歌德言》。”先生说:“《毋与歌德言》?这倒是位有心的读者。《诗经演》你读了吗?”我说读了,似懂非懂,只觉得字体字形,包括装帧,精美大方,并且我找着了您上回借我的《同情中断录》中提到的,“独善非独,兼善莫兼”。听到此,先生略为沉默:“这样阅读就对了,现在的汉语汉字简直不成样子,你还用繁体字写作,要坚持下去,繁体字、简化字都可以用,不矛盾的,但是简化要有道理,不能乱来。”
那天我们谈起普希金,莱蒙托夫,叶慈,奥登,也谈起希腊的卡瓦菲斯。我说,您的《象征关》是否受了卡瓦菲斯影响,他有一首《温泉关》的。“他写得好,是真正的诗人,”先生说,“润物细无声,你的联想也很好啊。”又接着说:“记忆的无声的联想。”
2008年10月,秋阳温煦。先生说:“要真诚的爱,更要雄辩。”怎样才算得上雄辩呢?来北京前与友人微信,他说,你要从木心的笼罩中走出来,要超越。我说,中国多的是没心没肺、尽说些貌似公允、大而无当的闲话空话的旁观者,真能动手做、真能起而行,有多少?我明白友人的意思,但也许我们的语言,早被所谓“超越”之类的观点给弄坏了。
先生说艺术是公平的。我想,先生讲的雄辩,可能还是指艺术家的作品,要拿作品说话。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作品,什么样的作品,出自什么样的人:先生认为这就是公平。先生又说,理论是必要的,但不可与人生对立,甚至分离。
所以,至少对我,先生这样一个人,他的人生、文学、绘画,放在那里,就是雄辩,就是启示。“一个细节兜着一个细节,兜得很远,最后会圆的。说这番话的人是懂得你的。”我对先生说。“中国的散文家写的大多是情理之中的事,而木心引起的共鸣在于,从来不写情理之常,而是给我们意料之外的彼岸消息。”先生的《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后记》等等,都是写寻常事、身边事,历历可指。先生的画,亦复如是。一看就是先生的,但“一看就是”,又远远不止是风格、个性,而是不停地对照、判断和体验——“撞上海湾里的礁石激出巨响,记忆的巨响人们是听不到的。”谢谢大家。
梁文道:现在插入一个片断:这是两位来自美国的电影人在2010年拍摄的木心先生的纪录片片花。他们当时想要介绍中国当代艺术家,后来看了很多大陆当代艺术资料,发现和西方差别不大。直到偶尔看到木心先生的画册——就是会场墙上的这些画作——他们非常惊讶,决定飞到中国来找木心。经过很多复杂的联系,不断穿针引线,终于采访到木心先生,陈丹青也帮了忙。我们现在看一下纪录片的片花。
(播映片花)
梁文道:这部纪录片现在还没有完成。我们在这个片花里看到了代威先生在木心指导下学画。这是一个奇缘。现在请代先生说说你的感想。
陈丹青:我见到小代很亲,我跟他一样,都是十六岁离开家混江湖,他从贵州山村老家一路流浪到浙江打工,进乌镇,很偶然地,被领导派到先生身边。今天小代很紧张,他从来没在这么多人前说话。小代,你放开说!
代威:首先我感谢在座诸位,大家这么来,已经很珍贵。墙上的画我看到非常喜欢,因为先生一直希望他的作品被放大,他自己想看到。他说塞尚都没看到自己作品放大,觉得很可惜。结果先生也没看到,我想先生看到,他会很喜欢……(停顿,不知再说什么)
陈丹青:我曾经问小代,你为什么这么敬爱先生?他说,我们俩在外面打工,就是两条狗。可是先生把我当人看。我问先生怎么把你当人看待?他说我做的事情对了,他会说,你做得好,如果做得不好,他不会骂我,会教我怎么做,然后下回我就会变。有一天先生问他怕不怕官。他不肯回答,他说:我要是说怕,心里不愿意,要是说我不怕,那不是实话。最后小代说:当官的希望我们装出怕他的样子。先生大笑,说他讲得好。
代威:现在我感觉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家感兴趣的事情我知道,我以后可能会跟大家说,到我不紧张的时候。我记得我上次来北京办事,先生写了一封信叫我带给丹青老师,信里有一句:“彼也人子也,当善待之。”我不能想象在今天的社会里,还有谁对一个小孩子会有这样的情怀。所以我在先生身边觉得被宠爱。我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我从乡下来,我们就是野孩子,我待在先生身边,先生对我的教育,教我画画,我现在相当于先生的一件作品,他把人重新塑造了,现在我跟几年前不一样了……实在说不下去了,谢谢诸位。
梁文道:很想先听听在场的各位北京的、或者外地来的读者朋友,有没有什么话要说。不要紧张,不要以他为榜样的紧张。
陈丹青:我刚才听说今天很早,大概12点多,有一对父母来了,是他们的孩子委托,要家里人一定来参加。
读者的母亲:我代孩子来参加木心先生的追思会,他在美国读书来不了。他嘱咐我一定要早到会场,一定早买好票,带好午饭,所以我就来了。门口把我误当成工作人员,放我进来了。我有机会看了很多先生的作品,还有精心布置的会场。刚才梁文道老师问,为什么年轻人喜欢他。我昨天也问我的孩子,我说你这么年轻,你是一个学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为什么喜欢这位老人?他说我通过陈丹青老师得知了木心先生,他是一个独特的人,高贵的人,他能渐渐走进你内心世界。我想这可能就是一位年轻小孩喜欢这位老爷爷的理由吧。我非常感谢今天能让我代孩子表达他的一份哀思。谢谢。
读者:我们学校图书馆有几本木心先生的书,我在这个学期才读到。刚开始我不知道他很厉害,看了陈丹青先生《退步集续编》那篇文章,《我的师尊木心先生》,我想陈丹青老师的老师,肯定是很厉害的人,我就打开《哥伦比亚的倒影》,翻到第一页,看到他的照片,我就吓到了,第一感觉是超帅。在我印象里,作家、诗人,一般都不是非常帅。可是木心这么帅!
然后我就阅读,读得很顺畅,整一篇《上海赋》,看了好喜欢。我就跟上海的同学打电话,我说你快看木心先生的书。他们说谁是木心啊?我说反正是个很厉害的人。后来他去看了,也非常喜欢,还托我去要木心先生的签名。后来我又看了《巴珑》、《伪所罗门书》。我想,寒假时我一定要把木心所有作品都读掉。但是这个决定下了没多久,突然,有一天在微博上看到,木心去世了!我特别震惊,然后就沉默。我不知道是不是很多读者都会有这样的心情,感觉这个世界上,你喜欢的人,又有一个走了。我在广西师大出版社留言网站上留言了。我来自浙江,我说,我不会哀悼你,但我会一直一直想念你,我会在浙南家乡的瓯江之滨想念你,在华北平原的白河之间想念你,愿你安好——我不晓得他在那个世界会不会听得到,但是说出这些话,我心里舒服了,感觉有了一个交代。乌镇开追思会的时候,因为我在读书,不能请假,没有办法去,后来在微博上看到北京还有追思会,我就过来了。谢谢。
梁文道:谢谢你。我当年看到木心的照片,也是说,怎么这么帅!但其实不是帅,是有“样子”。这四张照片,最靠左手边那张,是1977年左右拍的,我问陈丹青,他说就是刚刚被释放的时候。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年代的人刚坐完牢出来,是这个样子,太惊人了。我没见过,在那个年代受苦的,出来的人,能是这样!那是怎样的人?太奇特了!
陈丹青:我听到很多读者说先生长得帅。1986年木心的书在台湾一出版,附有照片,那边的反应也是:老先生好帅!结果木心很认真跟我讲:“我是一个‘难看分子’呀,他们怎么说我帅?”
读者:我想说第一次认识木心是什么样的状况。上初中时,我的阅读完全没有分辨意识,但我读到一篇文章,陷入非常奇怪的状态,非常喜欢,觉得和我以前的阅读完全不一样。我看了一眼作者,是木心。当时是在一个文摘杂志读到的,几年后,我在书店随便翻一本书,读到一个段落,突然意识到以前读过,而且对我造成某种影响。现在我意识到了,在一个人的成长中,他需要美的教育,爱的教育。
比如我读《水浒传》、《三国演义》,它们传达给我的,并不是在我小时候能够对我生命造成这种影响的东西,它们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一个人在幼年时,他面前是很大的世界,他还没有面临过种种困顿和种种的丑,他需要一个通道,通往这个世界的美。我不知道为什么无意中会想到那个段落,我觉得木心给我生命中造成的影响,无法估量的。他可能在你的最开始就给你奠定一个基调——这是奇妙的事情!我觉得木心的耕耘不是外在的世界,他进入大家的心灵。因为他做了这些工作,肯定有一种灵性。这就是我跟木心先生的缘分。刚才后面的朋友让我帮忙问一下:世界文学史的手稿什么时候出版啊?
陈丹青:我希望今年年内能够录入电脑,当时是手记的。
读者:我们都非常期待!
读者:我跟木心先生的缘分,是看了他的一张照片,是在网上。我从来没见过他,也没读过他的作品,但是因为这张照片,今天我来到现场。这张照片跟我爷爷特别像,他们俩有一种神似。木心先生去世,我不知道,第二次办追思会,我就来了。因为这张照片,我看了木心一些作品,读了他的经历,我觉得好像跟家里的老人又神交了一次。从他的经历和待人接物来说,我觉得他是值得大家尊敬的老人。我愿意再来送他一程。
读者:我想问丹青先生一个问题,木心先生见过90后吗?
陈丹青:照顾他的孩子就有一个90后,刚才影像里的很多年轻人都在他生病时从各地赶过去,守在病房外面,甚至守在殡仪馆。很年轻,但我没有一个一个问,我想他一定见过。
读者:他见过我,是去年8月份。我和女友去拜访木心先生,等了很长时间,我们堵在门口,想见木心先生。保姆阿姨人挺好的,告诉了木心先生,他给我递了纸条出来,说:“身体欠佳,回去吧。”但是我给他回了一句话,我说:“等了很久,只为见你,一种良心上的活该。”木心先生就见我了,我们聊了二十分钟,但我哭了二十分钟。我不知道还有谁在先生面前哭这么长时间。我很庆幸,大家都在他的追思会上哭,但我有幸在他面前这么放荡地哭过一次。
当我从侧门进去时,先生正在从卧室走向客厅,已经走不动了,很小步很小步地走,佝偻着背,一下我就受不了,就上前去拉着他的手,我说先生我来看您了。他回过身说,你来了。然后我扶着他回到客厅。其实我有一点小小的私心,想拜师。我接触他的文章比较早,感觉他淋漓尽致地把我想说的一些话,说出来了,所以我把我手抄的《素履之往》拿去给他看,全程一直在哭……我说当时我辍学,想走文学道路,说我对文学有一种贪嗔痴。我很难忘,因为我不知道木心先生也会被感动,他跟我说,他想办学校,没有办成,还说了一些题外话,临走时最让我心疼的是,木心先生说:“别看我表面光鲜,我内心非常苦闷的。”我又受不了了。他说,希望能看到你的作品,我说会的。事后我跟女友说,可能90后见过木心先生的人不多,但她说,木心是咱们俩爱的见证。
梁文道:谢谢。今天在场的,也是年轻人多,这很奇怪。我听很多年长的读者说,读他的书要查字典,但莫非年青一代读他书,都不需要查字典了?
读者:我本来不想说,实在泣不成声了。大家了解文学上的木心,绘画上的木心,但是承蒙木心先生的教导,我想表达一个小小的心愿,木心先生在音乐上也是有造诣的,只是没有机会。他在“文革”的时候手指被打断了,没有办法弹钢琴。有一次我跟一个会吹萨克斯风的朋友到他家,木心先生纪念他幼时一个意外死亡的朋友,给他作了一支曲子,叫《海风》。我给大家唱一下这首歌,作为对木心先生的纪念。我唱得不好,请大家原谅。这首歌没有歌词,只有旋律。希望大家都能记住木心先生,用行动来纪念他。谢谢。
(对着麦克风哼唱,约两分钟)
梁文道:谢谢。木心先生生前是有不少音乐创作,但很可惜,绝大部分来不及记谱,就散失了,非常感谢让我们听到这么一小段。
读者:刚才那位姑娘哼了几嗓子,我挺感触的,也让我想起当初怎样遇到这位作家。我上大学时,一直比较孤僻,不太入群,这么多年保持阅读,因为这个习惯,经营一百多万粉丝的微博。拜木心所赐,遇到了纪德,看了纪德的三部曲,我知道木心先生对纪德很有情怀。然后我开始读他的书,读得最多的是《素履之往》,现在我仍然记得让我印象很深刻的几句话……其中有三句是这样的:生活是一种飞行,四季是爱的衬景,肉体是一部圣经。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话是:切齿痛恨而切肤痛惜的才是情人。
当时我年纪小,经历了一段失败的感情,对这几句话印象深刻。后来有了微博,我跟网友分享木心先生,有些人居然问我:木心先生是网友吗?你可以给我提供他的豆瓣ID吗?当我听到问话,我能做的是一步一步在网络上传播先生的作品。我知道现在对木心先生的看法是两个极端,一个是觉得他继承了中国古典汉语,也有西方文化精髓。但也有人说,木心完全是陈丹青炒作起来的。我每听到这种话,没有办法说什么。木心的作品已经融入我的血液,以至于我回想他时,可以大段大段背出来。他有一瞬间让我的生活发生改变吗?没有。可是正如木心先生说的那句话,他说他的东西是“闲适”的。后来我又听林清玄说了那么一句话,他说,“闲”才是文化的,文化是闲出来的。
我特别感叹。当我猛然想起木心先生,突然脑子里浮现出他的话,比如他说,生命就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生活最佳状态就是冷冷清清地风风火火。我在孤独的时刻,不知所措的时刻,想起先生这些话,就觉得心里特别温暖。这几年不知怎么了,2010年史铁生走了,2011年木心先生走了,我不知道我今天会这个样子,不知道有没有一群人跟我一样,感到切肤之痛?
梁文道:现在介绍一位朋友,是木心先生绘画的收藏者,弗里德先生,他从美国搬到中国,住在上海的理由,是为了接近木心先生。请弗里德先生说话。这位翻译是毛小姐。
弗里德:我昨天来过百雅轩,会场已经布置好了。这幅照片是丹青先生在八十年代为木心先生拍摄的。我第一个想法,是想起七十年代美国电影的两位演员,一位是阿尔·帕西诺,还有一位是罗伯特·德尼罗。我是木心晚年才认识他的,是1998年,这幅照片是八十年代拍的,我看了,觉得内心振荡。如果你用百度搜索一下两位演员的著名电影,你会看到木心先生这张照片,很像他们当年的风采。
在场各位知道木心的文章,我今天谈一下他的艺术。我收藏中国当代水墨已经三十多年,在1985年遇到了王方宇先生,成为我的老师,教会我认识中国当代水墨,为我在1998年遇到木心先生,做了很多铺垫。在遇到木心先生前,我已经收藏了他的五件作品,后来正式请求木心先生在纽约画廊认识。在中国当下,很多人追捧喜欢林风眠、徐悲鸿、吴冠中。这三位先生都去欧洲游学,受到西方影响。木心先生去了美国。我想要表达的是,林风眠、徐悲鸿、吴冠中,都是大师,但还是有些局限于传统的束缚,我认为木心没有受到这种局限。当时,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亚洲部的策展人介绍我认识木心。2001年,她在耶鲁大学美术馆为木心策划了一个展览。我要感谢这位策展人。
木心学贯中西,特立独行,是一位自尊自爱的先生,就是这种自尊自爱的精神,让他的艺术生生不息。我两年前搬到上海,之前并不知道鲁迅是谁。我现在觉得自己很无知。鲁迅教中国人什么是尊严,木心用他的行动,捍卫了他的尊严。
梁文道:谢谢弗里德先生。我第一次看到木心的画作,马上联想到六七十年代台湾、香港曾经出现过现代水墨画,表面看似乎很接近。但奇特的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早在七十年代的创作,换句话说,他是在“文革”年间,独立地,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就开始这样一种创作,太奇特了。我们都知道,木心受到他的老师林风眠的影响,但无论是文字创作,绘画创作,他让很多人亲近的理由是:你觉得他非常古典,另一方面,他又非常世界。过去一百年,中国的文人艺术家追求融贯中西等等,但是我觉得木心的境界,已经不止是一般意义的融贯中西,等于博尔赫斯不是简单地融贯了西班牙文学跟世界文学,而是,他已经到了那样一个高度,对他来讲,整个世界的资源根本就是他的。我们刚刚听到一小段木心先生的音乐,我想给大家介绍专程从兰州来的陇菲先生,他长期研究国学,也是一位出色的音乐学学者,请陇菲先生说话。
陇菲(有发言稿):刚才梁文道先生说,一个人的自我太大,就不容易走近木心。今天在座以年轻的读者为多,像我这样的老年读者比较少。我的自我本来也很大,但被木心击溃了,击溃后,才有可能走近木心。当然,在我这个年龄读木心,和在座的读木心,可能会稍有不同。我要说的,是木心的姿态、木心的沮丧。
(念发言稿。全文见后文“木心读者北京追思会发言”)
读者:想了半天,还是要说一说。我知道木心先生只有三四天,是凤凰台读书节目有关丹青老师的一集,我是半截打开的,看完后一发不可收,在网上搜看相关文章,乌镇追思会有个镜头触动我:有位读者给丹青老师鞠躬,丹青老师泣不成声地说:你为什么给我鞠躬?
我理解这位读者的心情,但我也理解丹青老师的心情。要感谢,应该感谢木心先生。但我当时非常同情,那个鞠躬的读者也代表我,因为从丹青老师我才知道了木心先生。这几天我一直看木心先生的书,我就想,丹青先生推广木心,我也有这个冲动。我跟朋友讲,你去看看木心。都问我谁是木心,我只好说,那是陈丹青的师尊。
我今天想,这是一种遗憾还是荣幸?我向人推荐木心,先得说陈丹青。我倒是真的希望,如果推广木心先生,以后再介绍陈丹青时应该这样说:谁是陈丹青啊?是木心的学生。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非常自然了。都在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是现在“青”是谁,不知道,得说“蓝”是谁。所以如果讲到“青”是木心,“蓝”是丹青,可能这个社会就比较自然了、比较和谐了。
陈丹青:不要提我。六年前我推荐先生的书,要到书市上去说,是不得已,因为当时整个文学圈,整个读书界,几乎没有人知道木心是谁,当时陈村出来说话。很有限很有限几个人知道。六年过去了,现在那么多人跑到乌镇去,又坐在这里,和先生告别。
我想说什么意思呢?“五四”前后,鲁迅刚刚出来时,叫好的是他的长辈和同辈,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四十年代张爱玲出来时,长一辈的著名文人,傅雷,立刻写评论叫好,还有文艺名流柯灵等等,出面赞美。即便沦陷时期的上海滩,文艺圈有话语权的、有教养的、有热情的文人,会对文坛说:现在出来一个年轻的文学天才。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早发表《穷人》时,当时的大评家别林斯基,大诗人涅克拉索夫,半夜三更跑去找他,进门就说:祝贺你,俄罗斯又出现一个天才。
可是在新世纪,在我们这个世代,居然是木心的学生,一个比他小二十六岁的晚辈,一个像我这样的野人,无学的人,不得已,用这种方式说:大家看,有一个人,他也写文章,他也画画,你们来看一看。
这是沮丧透顶的事情,不是什么美谈。
这些天我的想法在改变。过去六年,我总在注意寻找木心的读者,寻找能理解他的人,能说到位的人。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很好!木心应该在这个时代,不被关注,不被理解。
我问过先生,你愿不愿意活在“五四”?他说不愿意,他说:我在“五四”时代,我会和鲁迅吵,我不会被理解。我会是一个“资产阶级”,是“第三种人”,不关心革命,不关心时代和潮流。现在我完全明白他的意思。眼下这个时代,有一个他在那里,算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但是他在那里,就很好!现在木心走了——他走了,他的书还在,书会成长,书会开始自己的旅程。这么多年轻人愿意读他,我完全没想到。这是一件动人的事情,同时,是极其荒谬的事情,非常非常荒谬。所以目前这场荒谬非常真实,非常珍贵——我要好好瞧着这荒谬。
梁文道:我也忍不住想接两句。刚才说,我有点替陈丹青觉得委屈,因为我是香港人。我觉得事情格外荒谬。港台文学界早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木心,我比较愚钝,也是十多年前读到他。那时候,坦白说,我不知道陈丹青写文章,更不知道陈丹青会在大陆推介木心。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现在怎么能够说“木心是陈丹青发掘出来的”?说这种话,太无知了,格局太小了。
当然,也可以说“格局”太大。大陆十三亿人,当然大。港台人知道了什么,在大陆甚至不算个事儿。要说师承关系,陈丹青的文章当然很好。但我不客气讲一句话,就像陈丹青自己引一位晚辈说的话,特别妙——这位晚辈说,以前看陈丹青的文章觉得很好,后来看到木心的书,就发现陈丹青是个“小瘪三”。
这话说得很好,不是在贬低陈丹青。但是格调不一样。比起木心先生的格调,真的就是小瘪三。
陈丹青:我的写作谈得上什么格调啊!
梁文道:木心先生的格调,我不知该怎么讲。但这种事很常见。比如这几年我介绍若干台湾、香港作家到大陆,我知道大陆绝对不会有任何书评奖给他们,评论家不会理他们,文学界不要见他们,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无所谓。像木心先生这等分量的大家,无所谓的。
每个时代总会有这么一个作者,远远胜过他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作家。他会被埋没,被遗忘,很多年之后,被那些有考古癖的人发现了,原来五百年前有这样一个人,他去世时,有这么一小群读者,这些人后来在哪里,全都不知道了,历史没有记载,顶多是注脚式的人物。但没有关系,木心先生跟他的读者,就是一个被放逐的国王跟子民——无所谓的。
读者:刚才说到90后,我是1991年生的。想说三点。第一,我是12月21日下午知道木心先生去世的,哭了两天。我去网上下了一张他的照片。我喜欢木心的书。我会很小心推荐朋友去读,但是很失败,他们都不太喜欢。我是学历史的,有一个教我古文的老师也爱读木心。我读得最细的是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我就把写满感想的书给了老师,老师非常喜欢!那天我拿着木心的照片,让老师看看。他说你为啥不去见见他。我说我不敢。本来去年暑假打算去乌镇,就在他宅子旁边像狗一样转两圈回去,也挺开心的。我不是像文道先生说的那种不敢,我是一介草民,没什么才华,没什么作品,心里不是自大,就是不敢。
我的推荐很失败,但我现在成功推荐了两个人,跟他们聊起来,非常快乐。我是2009年上半年知道木心先生的,我坐公交车跑到我们市区最大的书城,搜半天,搜到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读木心先生,我觉得密度实在太大了,读下来会累个半死。我一点一点读,读了一段,抬头看看天,然后再读一段。读完后,我会读点别的东西,就是这样,片断、片断地读。这是第二个意思。
第三个意思,我在高二的时候读陈丹青一篇文章,叫《自我的纪念》。此前我比较孤僻,有点死心眼,很多问题想不开,很痛苦,而且非常自我否定,看不起我自己所有的一切,但找不到出口。我读世界名著也好,当代作家也好,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总是用一种否定生活的方式,来肯定艺术,他们没有指明艺术到底是什么——可是我读木心先生的书,他不着一个爱字,不着一个恨字,但是说尽了所有东西。木心告诉你:那就是艺术,艺术有自在性。
我们这代人受的教育,就是自我否定,把你自己的价值观,把你的自我,无限降低,然后融合到一个整体价值上去。但那种“整体价值”永远是你不适应的。就像移植的器官一样,根本不适应你,你会一直痛苦,会觉得活着非常无聊,非常悲剧,死就死吧。
木心先生的书告诉我:艺术就是那样的。他使我觉得,艺术比一切都伟大!我现在觉得人可以做一点事情,否定悲惨的命运。我读木心的书,感觉是什么呢?他说过一段话,说先秦诸子是非常伟大的文体家,是的!我读不懂先秦诸子在讲什么,但你会被文字吸引,我就是这样读的!
木心的书,每读一遍都像是新的,我会记住,我非常感谢。
读者:大家好,我知道木心,是通过梁文道先生的《我读》,其中介绍木心的《哥伦比亚倒影》。后来有个朋友也是看了你的书之后,去读木心,还借给我读。我记得我读的第一本是《温莎墓园日记》。先生走了,心里很不舍,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我很高兴在北京办这个追思会,借我书的朋友知道我要来,他就让我在现场读木心先生的诗:《叶绿素》,大家给我一分钟时间——
树叶到了秋天
知道敌不过寒冷风雪
便将叶绿素还给树身
飘然坠地,这些储存的绿素
是叶子的精魂
明年要用的绿的血液
读者:大家好,我是木心先生新的读者,我没有读过他太多的书,但我像在座各位一样,仰慕木心先生。今天来到百雅轩的路上,我突然想,木心这个名字让我想到古人一句诗,叫做“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我不敢妄加揣度木心笔名的由来,但我觉得似乎有关联。草木有“本心”,我的理解是纯洁之心、赤子之心,“美人”,在古典文学中是象征理想的意象。引申开来,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想,都有本心,但我们真正的理想到底是什么?
现在我们被木心先生感召到一起。大家经历不同、身份不同、角色不同,但本质上是共通的,才会把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这种理想,就是超越物质,超越生存,以我的理解,就是自由。
我读的东西不多,但内心感受也是丰富的。可不可以这样揣测,在这样喧嚣的时代,木心先生之所以感染我们,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种子呢?我愿意我能有这种勇气,在接触了木心先生之后,多多少少萌发了,或者说,被唤起了木心的种子:刚才讲了,我们心中其实都有纯洁之心、赤子之心。这是我对自己的期许,也是对在座各位的预祝,每个人都能拥抱内心的纯洁,怀抱赤子之心。
读者:我是在2007年第一次看木心的文章,那年我去香港保卫天星码头运动。我还去了纽约,听说木心曾在纽约开文学课。我在纽约和很多摄影师在一起,但所接触到的,包括中国艺术家,他们攻击中国,有一位台湾艺术家在中国拍了一大堆作品给我看,我很难受,因为他只看到中国怎么乱,种种不好,房子被拆掉,或者怎样。但我生长的环境不完全是这样的。所以我后来给他介绍看木心的文章,因为我自己不足以抵挡整个纽约文化圈的固定看法,只能用木心的文章让他们来理解:不管世界怎么错,我们所追寻的就是美好。我现在从事建筑,很现实。回到中国,也看到各种各样的不对,但是木心先生笔下的几句话,会告诉你有那么一种美,值得你恨不起这个世界来。
读者:我和木心先生的缘分,其实来自比我小两岁的弟弟。他前几年推荐我读木心先生。我看了,非常惊讶,有人说木心先生很帅,但我看不是帅。我翻开照片,特别地震惊,怎样一种人?他会有这样的风采和气度,不是一般修养的人可以达到的。套用现在时尚的一个说法,叫做气场。
我认真拜读他的文章,觉得木心可能是我精神上的一位导师。作为80后,在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很少有人沉下心做事情,无论是父母、老师、社会,也很少有人真的沉下心来,踏踏实实教你做事情。我只能在文学艺术中和古今中外的大师去交流,寻求精神上的进步。我感谢我的弟弟。去年我在迪拜一年,非常颓废,精神状态很糟糕,因为自己发生了一些事情。在这一年中,木心先生的文字一直陪伴我,让我今年回国有了精神上的蜕变。
看了木心先生的讣告,我沉默了两个小时,然后给我弟弟打电话,打过去时,弟弟正在哭。今天早上我在外面拍片子,接到弟弟电话,他说姐姐,北京有个读者追思会,你必须得去,一定要代替我去,因为他在成都赶不过来。我立刻打车回家,当时穿得比较鲜艳,回家换了比较深色的服装,再打车过来。我进来时,梁文道老师正在讲话,墙上是木心先生的照片,我直视他的眼神,一瞬间,整个心沉下来。看短片时,眼泪一直打转,如果不顾及现场这么多人,我早就流泪了。
有一种说不清的精神上的动容,在引导大家。木心先生是纯粹的人。刚才有读者说,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颗木心的种子,他唤起了我们。我非常赞同。作为传媒圈一个电视人,我非常希望能够静下心,在浮躁的时代做些事情,把这种精神境界延续下去。如同木心说的:“至死尚有话说的烈士、隐士,都使人间丰饶可恋。”他的精神气度,也使我们的人间可留恋。
我非常庆幸能和先生在同一个时代共存过,我会尽最大的努力延续生命的本真和纯粹,我也会向身边的人推荐木心先生,不仅仅是同代人,我推荐成功的,基本上都是长辈,是在传媒圈中有一定话语权的人。这样好的境界、气度、格局,在号称有五千年文化历史的中国,是应该也必须传承下去的。谢谢大家。
读者:我是来自木心先生的老家,浙江桐乡。我为家乡有这样一位文化人、艺术家感到自豪,看到在场读者对木心先生这么尊敬,我也非常开心。
这个时代有很多困难阻碍了读者阅读木心的书。但是我想,如果他是伟大的作品,就让时间、历史来证明他。我担心一点,除了外部环境,除了舆论还不够自由开放,我们这一代人,是不是还有文化底蕴来跟先生对话?刚才讲到,很多年长的读者读先生作品,要翻字典,这是语言的障碍,弱势。先生真是继承了“五四”思想,又精通古典文化。我们几代人有没有这种底蕴?我怀疑。我自己是英语专业的,我做毕业论文时,非常渴望把先生的作品介绍到国外,所以当时想要翻译他的《上海赋》。可是读了一遍又一遍,我深深感到无能,这么优美,这么代表汉语精髓的文字,我根本没有能力翻译。虽然其他更有语言天赋、学问更好的人能够担当,但是总体来说,木心先生的思想、学养,这样一个精神的传承工作,我表示担忧。
我希望能够有越来越多年轻人,真正从内在提升自己,有能力跟先生对话。
2008年,我是在毫不知情,也没有看陈丹青推荐的情况下,自己在图书馆看到先生的书。我的感觉就是震撼!语言上的震撼!“五四”以来,比如说朱自清的语言很美,董桥的语言很美,其他不少文学家、艺术家、文人,他们的语言很美,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先生的语言那样,具有震撼力。
他真的博古通今,中西文化都兼容,像打太极一样,把历史、现代、中方、西方,以及音乐、美术、文学,统统打通了,我阅读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语言的震撼、思想的震撼、心灵的震撼。我希望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阅读先生的作品,不断提高自己。谢谢。
梁文道:不用担心将来会不会有足够的文化底蕴来欣赏木心先生。不用担心的。今天有多少人读司马迁?都听说过,但读完《史记》的有多少?没有几个。但是无所谓,不重要。就算将来真的传不下去,都不是太要紧的事情。
但你刚才讲了很有趣的问题。在翻译木心先生的问题上,一方面非常困难,因为他的中文很精致。但另一方面,他又比别的作家容易翻译,因为他的见识——比如《圆光》,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这么写。我读过不少艺术史,没有人这么写过“圆光”——这种见识,是可以翻译的!我相信,任何一个语种的人读了都会吓一跳,因为这是见识!他的文字很难译,但他的见识,任何语言都能翻译。
木心的文字,是大部分当代中国作家没有的文字,木心的见识,同样是大部分当代中国作家没有的见识。
读者:刚才大家提到木心先生的传播问题,作为一个出版人,我特别理解。也许我将来没有机会出版木心先生的书,但是不论如何,我看到现场这么多人,我相信木心先生将来会有更多的读者,会被更多的人喜欢!
梁文道:时间不多了,我们现在只好把时间留给今天预备的最后一位,木心先生在世的亲人王韦先生。
王韦:今天听了好多读者的发言,非常感动,我也准备了一些,简单说几句木心先生的文学特点和现实意义。
木心先生从小广读中西经典作品,非常刻苦。他的朋友老师,叫做夏承焘,一说是中国最后一代文人,所以他的古文底子非常深厚。那时候正好是三十年代,中国全盘西化,好多翻译水平非常高,所以木心先生小时候又受到西方文化全盘影响。他这两块,非常深厚,所以他的字和词,贯古通今,用起来非常丰富,非常美。
他的文笔委婉而流畅,好多句子曲曲折折,拐好几个弯,但读起来还是非常流畅,很简单,很平实,又非常深邃。他写文章细而不乱,包罗万象,什么都谈,但是一点不乱,也不啰嗦,内容非常广阔,但不是夸夸其谈。还有一个特点,他每篇文章好像没有明确的主题,但仔细读,句句都有主题,他的哲思弥漫在整篇文章里面,而且用美文描写哲学。所以幸亏有他这么一个人,把汉语发挥到淋漓尽致,保持了汉语的尊严。他跟鲁迅那辈人很像,关注人的觉醒,人的自我认识,人的潜能……他用好多精妙的句子告诉你这些思想,不客气地说,他是一个文豪,今天有这么多读者表达他们的认识,我想先生会高兴的,他告诉过我,他相信他的文学的种子,已经种下了,他没有遗憾。
梁文道:到结尾,让陈丹青老师讲几句话,我们就结束。
陈丹青:再次谢谢大家来,谢谢百雅轩画廊。年轻人说的话,我非常感动,非常意外。刚才有位美院学生私下跟我说:你太累了,在这儿宣扬木心的艺术。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少人私下也说过:你这样做,有必要吗?
我不知道这样做必要不必要,或者说,我应该怎样做。
这位同学接下去的话,很有意思,他说:陈老师你看——沉者自沉,浮者自浮。福楼拜死的时候,法国鲁昂市五分之四的人不知道他是谁,五分之一知道他的人,都讨厌他,只有很少的人知道他的价值,给他抬棺材的三个人,一个是左拉,一个好像是龚古尔。这就够了!
我说,你把这意思说出来好不好?他不肯。他说用这样的方式,老先生未必喜欢——你怎么知道呢?我想可能是这位学生不太喜欢吧,但他还是来了,躲在后面。
对外,公众的场合,我会说木心是我的师尊。我有苦衷,因为今天的社会,太势利了!或许因为我的介绍,有人会去读木心——我刚才说了,这是非常非常荒谬的现象——但我今天可以告诉大家,为什么我跟木心有这样深的感情。一面,固然因为他拯救了我。我说过,我可以想象不出国,可是无法想象不认识木心;另一面,乌镇追思会有位女孩子朴素地说出了我的意思。她说:你们都说木心先生是一位诗人,一位画家,一位作家,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老人家。
她说得对啊!我遇到先生时二十九岁,他五十六岁,他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老人家。我一见他,凭直觉,就知道这个人非常需要帮助,需要有人跟他说话,需要被了解。
就这么朴素的一念,我跟木心将近三十年。
当然,我很快知道,我遇到了非凡的人,无可替代的人。不可能再有一个木心了!他进医院抢救时,我跟小代顾不得难受,天天要惦记他,时时刻刻想:他现在怎样?然后赶紧到他身旁去做任何能做的事。真的大凄凉,是他死了,消失了,剩下我们几个人待在二楼的客厅里……我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慢慢地、完整地接受这件事情。我不知道在座有没有人失去老朋友?我的很要好很要好的老朋友,没有了。这个“老”,不是指年龄。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我不必再像六年前那样,单独出来介绍木心——在座诸位现在都是木心的读者,这个新的过程,开始了。
今年我能做的事,很简单,就是把“世界文学史”讲课的笔记,录进电脑,我争取年内做好。没办法争得先生的同意了。我再问一次,在座读者想不想看到?(全场鼓掌)那我试试看,我想象过文字量,大概有个半年到十个月左右吧……我讲得太多了,瑞琳你能不能说几句话?谢谢文道!再谢谢大家!
刘瑞琳:先生去世之前,到现在,最深刻的感动,就是读者对先生的敬爱!出版社能做的就是把先生的书继续出好。今天出版社很多员工都在场,我们私下议论过,对先生最好的纪念就是让他的书不断有人读,用读他的书来纪念他。谢谢大家,谢谢百雅轩,谢谢梁文道。
梁文道:木心先生纪念鲁迅的一篇文章中说,最深沉的悼念鲁迅的方式,就是虔敬的阅读,同理,这句话应该运用到木心先生身上。非常感谢大家!
上图:追思会上哼唱木心旋律的女孩,2009年前后,她曾两度往访木心先生。下图:左,仲青,右,代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