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谪仙醉月.仗剑去国辞峨眉,泛舟出峡叩荆门
一、峨眉月冷辞乡国,剑气冲霄破蜀关
开元十三年暮春,峨眉山东麓的云气尚未散尽,二十四岁的李白已在青竹掩映的茅舍前系紧行囊。檐角铜铃摇曳,将半山杜鹃啼血之声碎成清响,惊起檐下新燕——它们尚未知晓,这双振翅将伴随主人踏碎千年蜀道的苍茫。案头残卷犹带墨香,《长短经》中“游说之徒,思立奇功”的句读间,尚凝着少年磨剑的霜华;而壁上龙泉已在鞘中低鸣,似与檐外奔涌的青衣江涛遥相呼应。
当第一缕晨光掠过金顶佛光,诗人踏碎满地梨花月影,于报国寺前回望。万佛顶的积雪在云霭中若隐若现,宛如神女垂落的素纱,而九老洞的烟岚正顺着峭崖流淌,将半座峨眉染作青黛色的水墨长卷。山门前老尼赠的茱萸囊在腰间轻晃,与剑柄铜螭的冷光相映成趣,忽然有松针坠落在《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的诗稿残页上,那“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的墨迹尚未干透,便要随主人奔赴八百里秦川。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喟叹,此刻尚在喉间流转成青涩的韵脚。他并不知道,这一脚踏出的不仅是“蚕丛及鱼凫”的古蜀国界,更是整个盛唐诗歌的地理坐标系。当他在青衣江畔解下系舟的紫藤,看两岸猿声将晨雾撕成碎片,腰间龙泉突然出鞘半寸,锋刃映出江水中沉浮的蜀王鱼凫神像——那是古蜀先民凿刻在崖壁的图腾,此刻正随波光影影绰绰,似在警示前路的峥嵘。
二、舟入瞿塘星斗乱,江吞滟滪鬼神惊
自嘉州登舟东下,岷江与青衣江在此汇成浩浩荡荡的川流,将诗人的青衫染作水天同色。两岸山势渐次逼仄,直至瞿塘峡口,千丈赤甲山与白盐山突然如刀劈斧削般对峙,将天光挤成一线。滟滪堆如巨鲸潜伏江心,春汛时节江水撞在礁岩上,碎作万千雪浪,半空里腾起的水雾中,隐约可见古栈道上残留的孔穴,那是秦人“五丁开山”时凿入岩壁的痕迹,此刻正有猕猴攀援其间,将古谣唱得支离破碎。
夜泊夔门时,诗人于船头铺开蜀笺,青雀砚中磨的是峨眉石髓墨,笔锋刚触纸,便有江风掀起纸角,将“噫吁嚱“三字吹得猎猎作响。对岸白帝城的灯火在雨雾中明明灭灭,恍若战国时巴国的烽火台,而江底隐约传来的铜铃声,据老艄公说,是李冰治水时沉入江中的石犀所佩——这头镇水神兽的传说,此刻正随江水在诗人心底激荡成“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的意象。
三更月升时,舟过巫峡。十二峰在月色中化作水墨长卷,神女峰的云袖拂过船篷,竟凝作点点露珠。诗人忽然想起少年时在戴天山读到的《高唐赋》,此刻巫山云雨不再是纸上辞藻,而是化作船头缠绕的湿雾,将“阳台神女”的传说浸得透湿。当舟行至“巴东三峡巫峡长”的最险处,突然有老猿在绝壁间长啼,那声音裂帛般划破夜空,惊起满舱诗稿——其中一页《登峨眉山》的残句“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正被江风卷上桅杆,与星斗共舞。
三、栈道钩连秦蜀梦,天梯萦带古今愁
出峡前夜,泊舟秭归城下。诗人登岸寻访屈原祠,见祠堂前的橘树皆系着楚地百姓祈福的彩绸,而神龛上的香草已化作青烟,与西陵峡口的江雾融为一体。守祠老人捧出一坛秫酒,说此酒酿自三闾大夫流放时种的黍米,饮时但觉辛辣中带着兰草的清苦,恰如“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滋味。醉眼朦胧间,诗人忽见祠堂梁柱上的彩绘龙舟活了过来,舟中楚巫的铜钲声与江涛相和,竟在他脑中谱出“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磅礴韵律。
次日破晓,舟过黄牛峡。两岸岩壁上的黄牛画像在晨雾中时隐时现,老艄公说此乃大禹治水时所绘,牛目所视之处,江石皆裂。诗人凭栏远眺,见江水流经此处突然折成回环,恰如篆书中的“蜀“字,而对岸栈道上隐约有商旅队伍蠕行,背夫们的号子声顺崖壁滚落,在江心碎成“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的叹息。忽有山风掀起他的衣袂,腰间龙泉剑穗扫过船舷,竟在木头上刻下“扪参历井仰胁息”的浅痕。
行至归州地界,两岸渐见平畴。诗人在一处古渡头登岸,见石崖上刻着“楚蜀鸿沟”四个古篆,字旁苔藓中露出半块秦权量,铭文“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的字样已被风雨蚀去多半。他摩挲着权量上的残纹,忽闻对岸山坳传来秦腔梆子声,唱的竟是“壮士出关兮不复还”的古调,与江滩上纤夫的川江号子撞在一起,顿时在他胸中激起“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的苍茫。此时江面上飘过一片蜀地特有的桤木叶,叶上竟有虫蛀的痕迹,天然成“蜀道难”三字,诗人拾叶入囊,知是山川神秀所赠。
四、荆门浪阔开天地,楚水风清浣肺肝
终于在一个朝霞染透江水的清晨,舟过南津关,眼前豁然开朗。两岸山势骤然退去,平野上的麦苗青得似要滴入江心,远处荆门山如双阙对峙,长江在此摆脱群山束缚,化作浩浩荡荡的银练,直扑云梦泽而去。诗人弃舟登岸,踏在江汉平原的沃土上,忽觉脚下的土地不再有蜀地的险峻,而是带着楚风的温润,连空气中都飘着稻花与兰草的甜香。
在荆门渡口的酒肆中,他解开行囊时,忽有三枚峨眉雪粒从帽檐滚落,跌在楚地的陶碗里,瞬间化尽。掌柜捧来的郢酒甘洌清醇,与蜀地的辛辣咂酒截然不同,饮下时但觉一股清气从丹田升起,直冲眉睫。窗外,楚地女子的吴侬软语正与船工的鄂音相和,唱的是“下扬州,过荆门,白帆一片日边来”的小调,这旋律竟与《蜀道难》的拗峭句式隐隐相合,令他拍案叫绝。
黄昏时分,诗人登上荆门山巅。回望来路,蜀地的云气还在天际徘徊,如同一幅渐渐淡去的水墨画;而前方,江汉平原的暮色正化作青烟,将古楚都纪南城的废墟笼罩。他解下腰间龙泉,以剑为笔,在峰顶平石上凌空书写,想象中的蜀道峥嵘与眼前的楚天楚地在此刻交融——“连峰去天不盈尺”的险峻与“江流天地外”的开阔,“枯松倒挂倚绝壁”的苍凉与“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明媚,在他胸中凝成完整的诗魂。当最后一缕夕阳为剑身镀上金辉,《蜀道难》的全篇已如长江落峡般奔涌而出,惊起满山归鸟,其声若和。
五、诗成掷笔江流沸,剑吼穿云日月昏
真正的神来之笔,发生在月上中天的时刻。诗人在江渚上燃起火堆,将蜀笺铺在龟甲上,青雀砚中墨汁忽然自行翻涌,如长江春汛。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的尾句落定,突然有江风卷起火光,将诗稿托上半空——那纸张竟在月色中化作金箔,字字都如锻造中的青铜铭文,“砯崖转石万壑雷“的“砯“字迸出火星,坠入江心时,竟惊起一条丈许长的白鲟,其鳞甲闪烁如《蜀道难》的韵脚。
此时腰间龙泉突然脱鞘飞出,在诗稿周围盘旋起舞,剑刃切割空气的声音与诗中“飞湍瀑流争喧豗”的意境共鸣,竟在江面上激起三尺高的浪墙。更奇的是,对岸郢城遗址的荒草中,忽然升起无数萤火虫,它们汇聚成流,在诗稿上组成古蜀栈道的图案,连“天梯石栈相钩连”的细节都纤毫毕现。诗人伸手欲触,萤火虫却化作《蜀道难》的残句,飞入他的袖中,从此每到风雨夜,袖底便有金光隐隐,伴以栈道回响。
天明时分,当地渔民在江滩拾得一轴诗卷,展开时但觉墨香中带着峨眉雪水的清冽与三峡江涛的雄浑,卷末尚有未干的剑痕,划透蜀笺,在竹帘上留下“蜀道难“三字凹痕。此事传至荆州长史韩朝宗耳中,他亲往江渚寻访,见诗人正枕着龙泉酣睡,鼾声与江涛应和,而《蜀道难》的诗稿就铺在他身侧,每字都似吸足了日月精华,竟在阳光下微微浮动。长史欲取卷拜读,手指刚触到“噫吁嚱“三字,突然惊雷炸响,诗稿化作一道虹光,钻入诗人胸中。
六、辞蜀非为江湖远,仗剑原求天地宽
离开荆门那日,诗人在渡口遇见一位卖卜的楚地老叟。老人见他行囊中唯有一卷《蜀道难》诗稿与半块峨眉墨锭,笑道:“少年辞蜀,非为鲈鱼脍,实为斩楼兰。”说罢以龟甲在沙上划出“剑“字,又指江水道:“此水出岷山,经蜀道,入楚江,终赴沧海,恰如君之诗魂。”诗人顿悟,原来出蜀漫游并非逃避峨眉的清寂,而是要让胸中丘壑与天下山河相证,正如这长江,不历瞿塘之险,便无荆门之阔。
舟行至江陵城下,他回望荆门山已化作天际青点,忽然解下茱萸囊抛入江中,囊中药香与江水交融,竟在下游形成一片兰草洲。而腰间龙泉剑却在此刻发出清越的鸣响,似在催促他奔赴更辽阔的天地。当他在江陵酒肆中题壁“朝辞白帝彩云间”时,尚未意识到,这出蜀的第一程,已为他的诗魂注入了“黄河落天走东海”的磅礴气象,而《蜀道难》中那些凿穿时空的句子,正随着长江水,流向千年后的每个晨昏。
此刻的荆门渡口,春潮正涨。当年诗人系舟的那株古柳,至今仍在风中摇曳,其枝条垂入江水的姿态,宛如挥毫书写的笔势。而江底的滟滪堆上,据渔人说,每逢月夜,便能看见《蜀道难》的字迹在波心闪烁,与峨眉峰顶的佛光遥相呼应——那是诗人出蜀时,留给天地的第一枚诗印,印文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而印泥,正是他仗剑劈开蜀关时,溅在云天上的盛唐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