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狱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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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两个孩子

阳春城刚至三月,正是春寒料峭时。

满城春色初现,嫩芽才露尖角,街头梨花含苞待放,一簇簇地聚在树上,风一吹,便有零星花瓣飘荡落下。

城外有一条说大不大的河,名为廊河,离城门不过五里,常有妇人结伴到河边浣衣。

大抵是因为天气还未回暖,天色也将将暗了,此刻河边没什么人。

只有一身着灰色麻衣的女孩,在河边蹲作一团,手指冻得通红,正拿着棒槌捣衣。

她捣得认真,隔着衣服把岸边石头敲的咚咚响。

溅起的水珠落到脸上,她用手肘随意一抹,露出张稚嫩小脸。

女孩脸上已经有些汗珠,面上现出几坨红色,嘴唇因为手上动作微微扁起,说不出的娇憨可爱,显然是个没长开的小美人。

捣了半刻钟,天色已暗下大半,她却还没有起身回家的打算。

眼看夜晚将至,城内忽的跑出个麻脸婆娘,腿脚利索的出了城,正四下扫着。

一转眼看见还在河边洗衣的女孩,登时横眉竖目,大声呵斥道:

“小畜生!你也不看看这天色,几时了还不回楼里干活,今晚算你奴凭娼贵,来了大主顾,点名要你家的童姑娘,你此刻不麻溜滚到你姑娘跟前伺候,在这偷个什么闲?”

女孩正就刺骨河水漂净衣服,她对“小畜生”的名号置若罔闻,只一边把手里的衣裳拧干收起,一边回头问:

“王婆婆,是城里大官?”

麻脸婆娘跑的气喘吁吁,看见她那张白嫩脸蛋,心下烦躁,面上愈发不耐:

“抓紧把你那摊湿湿嗒嗒的衣服都收了,回去给你们姑娘打扮好,旁的莫问我!”

说罢抬脚便走,显然也不想在这寒风中多待。

女孩在河边捣了几个时辰的衣服,身上暖烘烘的,并不觉得冷,她看王婆不愿应她,也不沮丧,低头将衣服都捡了进盆,棒槌皂角也一并收进去,这才起身将盆端了哼哧哼哧地往回走。

……

月影花楼

“花楼桃面袅袅腰,碧玉寰影乐逍遥”

阳春城东接廊河,水运发达,与临河几城往来密切。

商船流水般匆忙驶过,多会在月影花楼落个脚,不为别的,只冲着月影花楼这“阳春第一楼”的名号,也要来见识见识。

大约是因为楼里要来大人物,此刻楼中正张灯结彩。

梁上悬吊大束红花带,垂至空中,到了一半便四散而开,转而接在楼上栏杆。

栏杆旁规规矩矩的站了几个女婢,提着绳子控着花带上的花瓣落下。

花带下便是舞台,台上有几位红衣舞女,妙曼婀娜地拿着手鼓伴着音乐扭腰拍手。

自花带落下的花瓣在其中一个舞女身上滑下,又被那青葱般的手指拈起,轻轻吹了出去。

花瓣似乎也带着她身上的脂粉气,引得舞台下赏舞的风流客心生旖旎,对着怀中美人动手动脚。

一时间打情骂俏,好不快活。

门口迎客老鸨是个半老徐娘,每有人进门,都媚笑着用手帕抚过客人胸口鼻尖,招呼他们进楼。

天色已晚,月影花楼的生意堪堪开张。

今夜的大主顾还没来。

老鸨刚迎着一位恩客进去了,现也兢兢业业的站在门口揽客,那老鸠被风吹的有些冷,她看了眼天,转头吩咐一旁小奴:

“去把我屋里那件山茶红的披风拿来,再看看童珍珍准备的如何了”

小奴低头回句“是”

转头穿过闹哄哄的大堂,在偏僻角落撩起遮门布,进了后头院子。

月影花楼有两个后院,一个是平日姑娘住着接待恩客用的大院,一个则是给楼里伙计婢女住的小院。

老鸨本在大院住着,但有时多来几个新人,就得占满屋子,老鸨不愿频繁挪窝,干脆在小院住下。

那小奴进了小院,登时打了个哆嗦。在门口站了这么久她还不冷,此时进了这院子,才忽觉寒风绕堂,直直的吹着她的头脸。

小奴快步进了老鸨房间,取了披风。

刚出来,便看见了打后门进来的人。

“青允”小奴喊她,

来人身量不高,还是个孩子模样,挎着一个盆,盆里沾水的衣裳实在是有些重,只得拿胯骨支着走。

听见人喊,她跑了两步。到院中井盖上“咚”的一声把盆放下,抬头应他:

“阿柒姐姐,有事吩咐吗”

阿柒没答她话,看了眼那盆,皱着眉问:

“王婆怎么又叫你洗衣裳,今日不是轮到袁妙了吗?”

青允摇了摇头,瓮声瓮气:

“不是她,是娘亲叫我洗的,她说洗不完不准回楼里”

阿柒顿时了然于心,她叹了口气:

“到了童姑娘面前可不敢这样娘亲娘亲的喊,小青允,你知道的……”

女孩不作声,阿柒看着面前半大的孩子,也不想继续说这伤人心的话

“喏,那老鸨婆叫我拿披风,顺道看看童姑娘准备的如何,你同我一起过去吧,恩客虽还没来,但也该去她面前伺候着”

青允乖巧点点头,在井边打水洗了手,随便在麻衣上擦擦,跟着阿柒走了。

阿柒带着青允穿过小院,进了一旁小门。

小门后有条走廊,廊边用木头敲了凳子,走廊尽头是一小拱门,拱门后就是姑娘住的大院。

分布同小院大致一样,但比小院宽大了许多。

院中有块露天空地,零零散散种着几棵桃花树,桃花逢时,已经开了,在黑夜中透出微微粉色。

阿柒带着青允穿过花树,在一间屋外停了脚,她看了眼青允,抬手敲门:

“姑娘,柳妈妈差我来看看您。”

屋里默了会儿,阿柒抬手又要敲,一道冰凉凉的女声传来:“进来吧”

阿柒轻轻推开屋门,扑面的暖气让她顿住一瞬。

她偏头,示意身后青允跟上。

二人进屋,往里走了两步,站在一道屏风前便不再动,阿柒俯首拜了礼,张口道:

“姑娘,柳妈妈说王都督近日对茶道来了兴趣,姑娘不妨在榻前备上些好茶,叫都督玩的高兴些……”

“行了——”

屏风后是张床榻,塌上倚了个女人,隔着屏风看不出什么样貌。

那女人拿了个团扇,侧倚在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慢慢扇着,女人凉凉的声音透出来,似乎不甚高兴:

“他要来便来,对什么感兴趣与我何干系?”这话说的毫无情面,屏风前的阿柒哑然:

“可柳妈妈说了……”

“你走吧。”

那美人似乎已经不耐烦,停了手上动作,撑起身子下榻,扭着腰肢转出了屏风,露出一张貌美面庞面上。

她赤脚踩在地上,朝着阿柒走了两步,忽然扫见旁边孩子。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叫你去洗衣裳?”

青允低着头没说话,童珍珍眉头拧起。

阿柒忙开口:

“是院里烧水的婆子把他喊回来伺候姑娘的,我想着反正也是要来您跟前,就叫上她一起过来了。”

“……话传到了就走吧,我要更衣了”

童珍珍撇过头不看他们。

阿柒见状,不再多说,开门走了。

青允不愿挪动脚步,她巴巴望着童珍珍的背影,大约是视线太过灼热,童珍珍转头没好气道:

“你还杵着做什么?莫不是等我自己去烧水梳洗?”

青允踌躇的低头斟酌几番,道

:“童姑娘……今天那个大官,会不会是……”

童珍珍似猛地回过身,指着门外恨恨道:

“别再问了,他不是你爹,你爹早死了!滚出去!”

青允看着童珍珍变得狰狞的脸,满腹的话压回喉间。

她退了半步,稚嫩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我知道了,姑娘。”

……

阿柒从童珍珍屋里出来,缩了缩身子,赶紧将披风给老鸨送去。

她来的不算慢,老鸨接过披风披上,她背过身问了句:

“童珍珍那边可有去知会一声?”

“嗯,已经和童姑娘打过招呼了,但童姑娘看起来还是不大高兴。”

老鸨不见怪的轻哼,“人在楼里,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事,要想事事顺他心意,当初又何苦留下。”

言及此处,她又回过头看了阿柒一眼:

“你也想想清楚,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代价的,切勿惹祸上身。”

阿柒闷闷的嗯了一句,她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老鸨见她窝窝囊囊的样子,心里无声叹了口气,也别过头不再多说。

今夜的街道热热闹闹的,商贩沿街叫卖,冬日残余的冷气并不能阻挡城中人上街买卖的热情。

楼前铺子不少,往来路人多少都要看月影花楼几眼,再感叹两句,方心满意足离开。

无人搭话,等待的时间显得很漫长。

老鸨望着街道拐角,盘算着王都督上次在楼里多喝了几口的茶……

车马踏踏的声音忽隐忽现,老鸨这才发现那尊驾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快到楼前了。

她赶忙向前走了几步,马车慢慢停下,随侍仆人拿出矮梯放好,老鸨扭着身子到了马车前,

“奴家拜见王都督——”

车帘掀起,一位穿着墨绿色长袍的男人走出来,显然就是让他们在冷风中等了半个时辰的“大主顾”。

这位“大主顾”穿的不算多,身材高大壮实,面上肃穆,眉目间有些挡不住的凶相,通身带着不凡气派,他瞥了眼车前的妇人,没有说话,绷着脸下了马车,大步往里走。

老鸨默默擦了把手心的汗,正要跟上。

马车里忽又窜出一道暖白色身影,她定睛一看,居然是个半大的小孩。

小孩身着厚实齐整的暖白色春衫,柔顺的黑发束在头顶,余下短短的发带随着动作调皮的飘动,脖子上还带着一块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白玉。

那孩子三步并两步追上王都督,拉着王都督的手不叫他甩开。

孩子的声音像六月里的李子,脆生生的:

“爷爷!你休想又丢我一个人在驿站!父亲早就和我说了,你是要去找别的姑娘的,我可不能让爷爷胡来!”

王都督看着刚到自己腰间的孩子,顿感头疼。

他弯腰轻轻掐了把孩子嫩嫩的脸蛋,看孩子气恼的拍他手,他忍不住笑起来:

“阿瑜,爷爷今天可是有大事要做,你这样跟来,回去奶奶会教训我的。听话,回去等爷爷好不好?”

阿瑜颇为不愿,他撅起小嘴,哼了一声:

“我不要,爷爷——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屋子里,而且……他们都不让我出去!出恭都跟着我!糖人也不给我买!竹蜻蜓和竹蚂蚱也不给我买!你知道的…我出趟门多不容易。”

阿瑜指着一旁侍卫控诉连连。

那侍卫遭此飞来“横祸”,有些不知所措。

王都督无奈的蹲下,正打算说话,阿瑜突然松开一只手将他嘴捂上:

“爷爷,不准让我回去,我保证不会捣蛋的,我乖乖在你身边,也不会告诉奶奶我去过哪,求你了,就让我陪着你吧爷爷——“

阿瑜说着似乎马上要哭出来了,他看着面前的男人。

眼看王都督的面色松动,更加用力的拉紧他的大手。

王都督思索一瞬——

今夜不过是盘问一个女人,左右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阿瑜在偏室休息,折腾不出大动静。

何况……

在他眼皮子下,他也放心些。

他点点头,示意孩子放下手。

阿瑜见王都督答应,兴奋地扑在男人身上:

“爷爷放心,阿瑜不会给爷爷捣蛋的!”

王都督借势抱起他,拍拍他的屁股笑道:

“臭小子,一天天尽想着玩闹,这次爷爷答应了阿瑜,阿瑜也要答应爷爷,下回吴先生的课不准再贪睡晚到。”

孩子满口答应,他靠在男人肩膀,好奇着打量周围的一切。

王都督抱着孩子起身,语气软化许多,他偏头对着老鸨:

“换间安静些的客房,把人喊来,不要叫其他人靠近。”

老鸨笑眯眯应声,

“是,王都督,奴家马上带您过去。”

言罢,她扭头嘱咐了一旁阿柒几句,阿柒点点头,在行礼后又转进后院。

……

好热闹啊,青允想。

她此刻在厨房捣弄着灶火,噼里啪啦的火苗,是这个又小又破的厨房唯一的热量来源。

屋外有厨子走走嚷嚷的声音,有侍女大声呵斥的声音,还有男人醉酒唱曲的声音。

不过这些都和她无关……

“小火苗,你可争点气,娘晚些还要净一遍身呢”

她小声嘀咕,心思慢慢飘远——

青允想到,自她记事起,娘亲便未曾和她亲近过。

娘亲其实是很温柔的,她见过她给楼里别的孩子分糖,是笑着的。

她却从不对自己笑,总是指着她的脸,叫她滚开,有时正常些,但也只是板着脸和她说话。

做父母如此行径多会遭人指点,可青允身边人却只叹息着告诉她,她母亲是个可怜女子,不要和她置气,要多体谅照顾她。

抑或叫她日后该如何如何学门手艺,带她母亲离开这里,找个好地方生活。

青允觉得娘亲多半是得了疯病。

她见过马脚巷疯了的马婆子,发病时常常扭着自己儿子打,有时还瘫在地上又是抽搐又是吐沫子,街坊见她如见洪水猛兽,避犹不及……

娘亲虽然不打他,但对她怒目相向,不愿意多接触她半分。

她思索再三,想必娘亲是比较轻的疯病,说不准就是因为她才得这病,所以常常见到她就发作了。

不过……青允不由皱起眉,为什么娘亲会因为自己得这种病呢?

思来想去并没有头绪,青允不再纠结。

她坚信只要自己一直在娘亲身边,总有一天可以攒够钱带她去看好这“疯病”。

手下的火苗有些黯淡,青允又添了根柴。

厨房外的声音渐小——似时间停滞般的寂静。

青允好奇地转头看外面,却发现院中的暖色比面前的灶口还要更盛,更热。

忽然,更大的轰声炸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