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等信风第八百次经过
暴风雪撞碎窗棂时,我正用藏刀撬开第三十二幅唐卡的装裱框。
小扎西送来唐卡时,沱沱河正下着二十年未遇的胭脂雪。羊皮卷轴里滑落的不是经文,而是半枚被冰川磨得发亮的军徽——“祝骁,1979.09.18“的钢印在酥油灯下渗出血锈。
摩托碾过冰河的声音像极了那夜直升机的螺旋桨。我攥着军徽蜷缩在货架后,一个穿防寒服的人掀开我的珠帘。塔摘下护目镜,睫毛凝着冰晶,与记忆中祝骁结霜的眉峰重叠成刺目的白。
“安宁.“他开口时呼出的白雾在玻璃窗凝成六角霜花,正是祝骁教我认的第一种雪晶形态,“我回来了。“
我故意碰翻装着格桑干花的陶罐,藏在花瓣里的旧手表却精准落进他掌心。这块在雪崩中停摆的表,曾裹着祝骁最后的体温寄到我手中。
“这表...“青年军官的喉结滚动,作战手套摩挲着表盘背面。那里有我拿藏银刀刻的仓央嘉措情诗,如今覆着层新鲜的冰碴。
货架突然震颤,唐卡中的白度母渗出朱砂泪。小扎西的牧羊犬对着军徽狂吠,我看见青年后颈的枪伤疤——与祝骁牺牲时的样子分毫不差。
暴风雪夜他撞开珠帘,雪地迷彩服浸透鲜血。“别开灯!“攥住我手腕的力度与二十年前如出一辙。手表在黑暗中发出急救警报的摩斯密码,就像他牺牲前发给我的诀别信号。
我剪开他衣襟处理枪伤,医用纱布却触到更深的旧疤——那枚我亲手缝合的弹孔,正在21岁的新鲜皮肉下绽放成格桑花纹。他就站在格桑花凋零的旷野尽头,迷彩服肩章上的雪晶折射着月光,与二十年前那个视频通话的夜晚一模一样。我追着他的身影踏入深雪,货店珠帘被狂风吹得噼啪作响,纯白无暇的雪地啊,竟看不见一个脚印,哭喊裹在胭脂雪里碎成冰渣“他,没回来”。
积雪漫过膝盖时,我摸到手表玻璃罩下的冰花。那是祝骁牺牲前夜,我们在视频里同步结霜的呼吸凝成的六角形图腾。此刻冰晶正在指尖消融,像他逐渐透明的身影。
“别走...“我扑进雪幕抓住一抹迷彩色,却只撕下半片冻硬的格桑花瓣。藏刀从掌心滑落,在雪地刻出深深沟壑。
暴雪吞没最后的光亮时,我蜷缩在冰裂隙旁。军用指南针在怀表旁疯狂旋转,我看见祝骁带着冰晶的唇忽然贴上我耳垂:“等久了罢?“他的体温透过风雪渗入骨髓,比酥油灯更暖……
当搜救队找到我时,我的躯体已凝成冰雕。年轻士兵惊骇地后退——埋在女人银发间的是一件二十年前的制式军装。
小扎西哭着拾起怀表,冰封的表盘永远停在凌晨三点十七分。风雪骤歇的刹那,格桑花种子突然在冰面炸裂,鲜红花瓣顺着女人冻结的泪痕攀援生长,缠住无名指上的藏银戒指。
沱沱河第一缕春风卷着格桑花瓣掠过时,冰层下传来二十年前的承诺:“等信风第八百次经过唐古拉山口...“
我睁开眼睛,刺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抬手遮挡。耳边传来熟悉的铃声,那是我高中时代的上课预备铃。等等,高中?
我猛地从桌上抬起头,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间教室里。周围是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黑板上写着“高二(7)班欢迎新同学“。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这不可能,我明明38岁,刚刚还在开车。
“安宁,你怎么又睡着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我转头,看到高中时代最好的朋友江晚宁正冲我挤眼睛,“班主任马上来了,小心被罚站。“
我低头看自己,蓝白相间的校服,纤细的手腕上戴着那只早已坏掉的卡通手表。摸出手机——二十年前的老款,锁屏上显示日期:2001年9月1日。
我回到了高二开学第一天。
第一节课是数学,我机械地翻开课本,大脑飞速运转。38岁的灵魂被困在17岁的身体里,这简直荒谬。但课本上的公式我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清楚的记得老师下一句要讲什么。只因为前世的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令我无比难忘的事情,那就是我向我暗恋三年的男生表白且被拒绝了,他当时怎么说来着“对不起,我想找一个能和我共同前行的人。”
是啊,后来我学了医,他学了计算机,确实算不上什么共同前行的人呀!安宁心里暗想道。
“这道题有谁会解?“数学老师指着黑板上的题目问道。
教室里一片寂静。我记得当年没人举手,老师最后点名学习委员回答。但现在,我鬼使神差地举起了手。
“安宁?“老师惊讶地挑眉,“好,你来试试。“
我走上讲台,流畅地写下解题步骤,甚至用了两种不同的方法。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音中,我感受到全班同学惊讶的目光。
“非常完美。“老师推了推眼镜,“看来暑假做了充分准备啊。“
回到座位,江晚宁掐了我一把:“你什么时候偷偷补课了?“
我笑了笑没回答。这不是补课,这是重生。如果这真的是第二次机会,我绝不会浪费它。
下课铃响,我正收拾书本,一个身影停在我桌前。
“那道题第二种解法很巧妙。“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于黎川,我们班的班长,也是前世我高中暗恋三年的对象。
当年我总是不敢和他说话,只会偷偷在日记里写他的名字。但现在,38岁的灵魂让我能够平静地回应:“谢谢,只是突然想到的。“
“你暑假是不是参加了什么数学竞赛培训?“他靠在桌边,阳光透过窗户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算是吧。“我含糊其辞,心里却在想:我参加了人生培训,整整二十年。
接下来的日子,我刻意保持低调,没有再去考虑表白还是不表白,喜欢或是不喜欢。只是安心将拉下的成绩补上来,但成年人的思维方式还是让我在各方面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