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池塘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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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弟弟死了

当杨德才气喘吁吁接近家里他放置弟弟的那面东墙时,他看到弟弟的铁板凳依旧安静地呆在那里。弟弟小小的身体被铁板凳圈住,他的头耷拉着倒向一侧。

杨德才预感大事不妙,在从他看到弟弟的那一刻一直到弟弟跟前。他在心里跪拜了神明无数次,试图祈祷幸运之神的眷顾。弟弟稚嫩的脸上挂着两行泪珠的痕迹,就像杨柏树发现奶奶走的那天奶奶嘴角边淌着的口水的痕迹。

杨德才一岁的弟弟被太阳活活晒死了。

杨柏树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当工友把小儿子不幸去世的消息告诉杨柏树时,杨柏树还是把手下的地耕完后,沉默地骑上自行车往几十公里外的家赶去。没人知道杨柏树在几十公里的路上,因为泪眼模糊摔倒了多少次。

杨德才的妈妈离得近,弟弟去世的当天夜里一点,汗和泪水搅拌着身上的尘土踉跄到家,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已经有些许僵硬的小儿子的尸体。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天空万里无云,没有一颗星星。月光寂静地照耀着大地。杨德才和弟弟妹妹们害怕得互相抱作一团,杨德才哭得无声,心思最细软的他也最是自责,他不敢靠近陆秀臻,不敢看陆秀臻的眼睛。

陆秀臻来不及流泪,她像往常一样轻轻托举起小儿子。平时那个哭起来最为响亮的小儿子,她走了一次鬼门关才生下的儿子。许是太阳照晒太久的缘故,小儿子的身体依旧是红彤彤的,哪怕身体已经僵硬了。

陆秀臻的娘家人也赶到了,陆秀臻的妈妈把她扶起来,陆父试图从她怀里接过死去的外甥。农村当地的习俗,小孩夭折为极大不祥,是无法操办白事酒席的。只能是自家人找个风水宝地下葬,更别提棺材了。

陆秀臻死死抱住小儿子,生怕再也见不到他了。不一会,她就晕死过去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父母和邻居陆忠祥夫妻替她们处理了小儿子的所有后事。陆秀臻的父亲还要敢回去上工,一大早便离开了。母亲留下陪伴直到她醒来才依依不舍离去。杨德才的弟弟妹妹们已经上学去了,杨德才躲到了屋外的角落里,昨天他放置弟弟的阴凉处。

他终于意识到,随着时间流逝,太阳会从东面转向西面,当太阳升到中午时,弟弟就会被整整晾晒5个小时。

接近傍晚,杨柏树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家里。他没能看见小儿子最后一眼,他看到了墙角边哭红了双眼的大儿子,看到了头发凌乱怔怔发呆的妻子,门口那棵老杨树在日头底下伸出斑驳陆离的树影,像是无声的安慰。

这是杨柏树和陆秀臻失去的第一个孩子,杨德才失去的第一个弟弟。

在往后的十年内,杨柏树和陆秀臻陆陆续续失去了3个孩子,另外两个无一例外都是生病无法得到及时的救治而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杨德才从那时候起就立志要成为一名医生。尽管他在同龄人中,是最瘦弱也是最胆小懦弱的那个。是在田里干活时是被家长打骂最多的那个,但是他的学校成绩却很让杨柏树骄傲。

杨德才在村里有一个流传了多年的笑话,一直到他的妻子孩子都能对该笑话耳熟能详。村里的老人聊天聊起也会时不时拿出来调侃两句。

有一年杨柏树让二十岁出头的杨德才给他把耕地用的牛和板车牵往远处的地里。杨德才用一根粗实的牛绳索将板车绑在牛的挂脖处出发了。

村里的路崎岖不平,路况十分复杂,在靠近目的地的地方有一段大约三十米几乎成60°的斜坡,村里人都称它为死亡坡。

杨德才作为家里的长子,成年后的杨德才更是出落得一表人才,因此也备受母亲宠溺和众人追捧。他也因此养成了懒散的性子。

在即将接近斜坡时,他依旧安稳地坐在老牛拉着的木板车上。只见老牛来不及刹住脚步,一个疾冲往前。木板车也发出剧烈的震动,仿佛要把杨德才震到老黄牛背上方可罢休。

老牛吓坏了,杨德才吓坏了,把附近正在耕地的村民也吓坏了。有胆小一些的农村妇女开始尖叫起来,小孩吃惊状用粘满泥巴的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杨德才心想:完啦!

村里亲眼目睹的男女老少心想:完啦!不死也残!

杨柏树听到动静就看到自己的好大儿在表演刺激项目,心里拔凉拔凉。

好在陪伴了杨柏树多年的老黄牛也算见识过大世面。在俯冲出一段距离后,有惊无险地控制住速度,带着木板车和杨德才安稳着陆。

村里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有人调侃杨德才:活了几十年,头一次见骑牛下坡的。

至此,杨德才给村里单调乏味的生活增添了第一个人生笑话。

杨柏树眼看自己的好大儿将近。默默从已经被他耕得烂透的淤泥里捞起两把淤泥。待杨德才走近,毫不留情地砸向杨德才新买的白衬衫上。

杨德才怔住了。还未从刚才惊心动魄的牛下坡冒险模式中缓过来,就迎来了父亲重重泥赏。他不敢吱声。

陆秀臻刚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连忙大声喊着制止杨柏树。同时赶紧让杨德才回去换件衣服,临近收工了,直接回去做饭等着他们。

杨德才如释重负,相比于被泥砸到的窘迫,他更加害怕在热闹的田间当着一众相亲的面被老父亲辱骂。

杨柏树平日里总是言胜于行,很少说话。但他一旦骂起人来,被骂的人都巴不得掘地三尺把自己埋进去。

杨德才安置好老黄牛,便动身往家走,一路上都有人在笑话他,一直到他去世之后,人们才渐渐忘记他的这些糗事。

他像是来人间体验了一趟,先是体验过给足了他安全感和威严感的父亲,体验过令他矛盾的母爱,体验过两个妹妹的孤立和瞧不起。体验过晚年的凄凉,在68岁生日这天,他带着所有遗憾和儿女的不舍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