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春夫与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以《车尘集》为研究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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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佐藤春夫的文学之路

一 厚重的家学启蒙

佐藤春夫1892年(明治二十五年)4月9日出生于日本和歌山县东牟娄郡新宫市船町(现新宫市船町三丁目),是家里的长子。正如我国著名作家冰心在其《文学家的造就》一文中所说:“文学家要生在气候适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壮的地方……”[1]佐藤春夫的家乡新宫市船町正是这样一个所在,这是一个有着险峻的山崖、湍急的大河、汹涌的大海以及聪明的居民的令人销魂的小镇……[2]佐藤春夫在这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也在此开启了他的文学之路。

与大正时代很多著名的文人一样,佐藤春夫的文学素养也是源于家学氛围的熏陶和培养。佐藤家族是当地一个有着两百多年行医历史的医生世家,家族之人虽以行医为职,却都有着崇尚日本传统诗文以及汉学的偏好。究其原因,佐藤春夫认为,族人热爱日本传统诗文很可能与日本古代著名的和歌诗人西行法师[3]有关。他在《我的履历书》一文中说:“关于我的家族有一个传说:我们佐藤氏属于奥州藤原一族的继信忠信之类同属佐藤氏。在源家、平家争雄的时代,被义经征招作为源家水军的一个部将在打败平家之后,因为喜欢上了濑户内海的风光和气候再也没有回东北的故乡。他与同伙做了渔夫,居住在纪州杂贺崎海岸的丘陵一带,后因受到牢娄之地的温暖和三山之地的信仰,与同伙们移居到海边一个叫下里的村子,所以下里所有的佐藤氏都以杂贺屋为家号。如果我们佐藤氏真和奥州藤原氏有关联的话,那我就和西行法师是同属一族了!”[4]因此,在佐藤春夫看来,与西行法师有着同样的文化遗传基因才是其家族热爱日本传统文化的真正原因。相较之下,他认为族人对汉学的关注仅仅是因为行医必须精通汉文,而这种语言层面的交际使他们对汉文化产生了兴趣。无须细言,日本传统文化与中国古典文化在佐藤春夫心中之位置孰高孰低由此可见一斑。

事实上,据佐藤春夫后来的记述,其族人看待中日传统文化也并非全然遵循他给出的这种高低位置。佐藤春夫的曾祖父佐藤椿山一生钟情日本和歌,其曾祖母中西米子则是日本国学家中西维顺之女,精通日本国学及汉学。夫妇二人在行医之余一同创办过乡间私塾,椿山为此甚至回绝了典医的官位。由此可见其爱好之坚。在《定本佐藤春夫全集》(临川书店出版)的别卷附录里特别介绍了椿山夫妇的爱好及二人创作的《悬泉堂歌集》短歌集说他们“夫妻间常以狂歌互为赠答,还用二人编写的《悬泉堂歌集》来教习子女,一家人一起吟咏狂歌的情景十分常见”[5]。但是佐藤椿山的这一文学意趣却没有被其子(佐藤春夫的祖父)佐藤镜村(号镜野隐逸)所继承,原因就在于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中华“儒学”渐成官方意识形态,这使汉学成为彼时最受关注的学问,大量汉学典籍源源不断输入日本,汉学也从日本贵族的专利逐渐演变为日本普通文人可以修习的文学修养。而汉学的博大精深显然较椿山的传统短歌教习对镜村更有吸引力,于是镜村就此沉迷于中国古典汉诗,广猎中国古籍,并写作了一部汉诗集,名曰《镜村诗集》。此后,到了佐藤春夫父亲这一代,也即江户时代后期和明治初期,日本诗学文论进入了成熟期,“歌学”开始形成。此时以本居宣长(1730—1801)等为代表的国学家开始加大对“国学”的宣传力度,并形成与儒学分庭抗礼之势,秉承日本本土文化,抵御汉学影响成为当时重要的文化声音。在这种背景下,佐藤丰太郎(号镜水、枭睡、枭叟)则顺应了祖父佐藤椿山的狂歌俳句意趣。但是彼时汉学在日本文化中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翻案”小说以及汉诗的创作依然蔚然成风。因此,丰太郎虽然不以汉诗为喜好,但仍然对中国古典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偏好中国的文学典籍和器物,不仅作俳句「うぐひすも唐詩の韻を囀ずるか」,颂扬唐诗的精妙,更在身边置放中国的文房四宝、茶器、画作等时时进行赏玩。而之于日本传统的短歌和俳句,他则进行了长期不懈的创作,并将其视为毕生的追求。佐藤春夫就曾在《悬泉堂的春天》(1923)一文中,记述了镜水先生直到晚年仍在其隐居的“梅园”之中遣词造句,创作和吟诵俳句的情景。[6]

虽然佐藤春夫的祖辈们对中日两国文化各有所好,但不容置疑的是,正是佐藤家族几代人多姿多彩的文学爱好为佐藤春夫建构起了一个成长为文学家的理想环境,更使其从小便得到了可以接触中日两国传统文化的机会,这对佐藤春夫文化底蕴的形成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佐藤春夫本人也认可这一点,他在《佐藤春夫这个男人》一文中说:“……我阅读书籍、爱好诗文的习惯一定是从先祖那里继承而来的。”[7]但是相较于祖辈,佐藤春夫可能更倾向于其文学素养直接源于父亲和母亲一说。在《我的父亲母亲和那个孩子我》[8]中,他首先谈到了父亲对自己的教诲,说:“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的诗心来自于我的父亲。”“是父亲让我从大自然中体会到了诗意,并且开了诗情的眼……”此外,他还记述了幼年时期父亲对他进行的有关日本文字、典故、诗歌乃至宗教以及审美和素养等诸多方面的教诲:“父亲让我习字的抄本是菊池容斋从日本史中选取的勇士、贞女、伟人和名人画像旁的文字——这本书很有名,虽然我基本上已经忘记了……但是从父亲的书本选择,可以看出他的爱好和理想。另外,父亲也绝没有忘记对我的情操教育。夏季早早地起床,带着我去神社的森林,去看僧院池子里开的莲花。……”关于母亲,他则说:“……母亲,或许就像父亲所说的一样,对我太过宠爱。毕竟我是她生的第一个男孩子。但是我认为诗人就是被宠坏了的孩子。换言之,培养一个诗人需要有一个溺爱的母亲。……”[9]在佐藤春夫看来,他的祖辈和父亲赋予他的是作为一个文人所必须具有的文学意趣、方向以及知识,而他的母亲则以母爱培养起了他作为诗人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