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愿护陛下左右
时间稍稍往前。
在皇帝于小苑召见御史大夫、郎中令之后,天子去了长乐,两位大臣则出了未央。
赵绾与王臧没有直接返回官署,而是在北宫门外上了同一辆马车。
车子没动,车内有声。
“陛下怎会突然改变主意?朝中弊政明明都是陛下自己提出要更改的,怎么事到临头变了卦?”
“难道有人进言?”
“不可能。”郎中令王臧对年幼的天子颇为熟悉,判断道:“天子性格刚强,绝非能轻易说服之人。”
“况且你忘了,改制触动多少利益,朝野上下多少反对声,陛下可有半点退缩?”
“唉!”
御史大夫赵绾连连叹息,“原本还打算请老师入京,共同兴盛儒家,可现如今……”
儒家百年难遇之契机就在眼前,却在临门一脚处生生停下,他们岂能不急。
车舆内沉默一阵。
最终,还是赵绾率先说出那句有些忌讳的话,“天子不会被说服,就只能是被阻止了。”
谁阻止?
天子以卫美人作的那番比较,纳一个美人尚且要请示东宫,改制难道不用?指的谁?
一目了然,太皇太后!
赵绾话罢,王臧立即抬头来看,两人视线相对,明显想到了一块去。
王臧神情严肃:
“儒家兴盛之机,就在你我之手!而且就在此刻!”
天子既然已经心生动摇,若不及时劝回,一旦他与东宫坦白,万事皆休。
二人筹备了半年的大业,必会一朝丧尽!
赵绾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何必登上同一辆车。
他深吸口气,点头道:
“有些决断,我们不得不做了,我等安危事小,儒家兴盛事大!即使是东宫阻挠,也要碰一碰!”
王臧已然明悟,坐直腰背,双手前伸,作揖一礼,“愿与君同行!”
“即刻便做?”
“宜早不宜迟,即刻!”
年幼天子的突然改变,就像一只蝴蝶闪动的翅膀,引发了连锁反应,并在此刻爆发。
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于宫门外写好奏疏,一位三公、一位九卿,半点缓冲、丝毫变数都不想给。
奏疏写好后,立即折返未央。
他们要以公卿之身,建言天子日后不必奏事东宫,迫使太皇太后妥协!
只要奏疏一经批复,便是堂皇大势,纵然东宫积威再甚,也不得不退!
然后……
时间拨回现在。
未央宫,北宫门,大队披甲持戟的禁军打马而来,领头武将腰悬长剑,面容肃杀,高喊道:
“吾奉命捉拿乱臣,让开宫门!”
守卫未央的同样是禁军,两拨人同样装束,猛然被勒令闪开,宫卫大多摸不着头脑。
好在,听到动静,宫门内快速行出一位主将。
“乱臣?谁是乱臣?”
“御史大夫赵绾,郎中令王臧!”坐立马上的长乐卫尉程不识,左手托起锦帛,肃声道:
“奉太皇太后诏,赵绾、王臧贪赃枉法,即刻捉拿下狱!”
听到太皇太后诏几个字。
原本摸不着头脑的宫卫们当即转醒,抱拳施礼的同时,紧忙闪至左右。
就连堵住宫门的主将,即,未央卫尉李广,在查验过诏书无误后,也只是皱了皱眉。
随后退到一旁。
长安城有两支常备军队,一为北军,一为南军,南军负责守卫宫廷,由卫尉统领。
而卫尉一职。
在东宫权势鼎盛时,会增设一个长乐卫尉,单独统帅守卫长乐宫的禁军,听命于东宫。
如今窦太皇太后时期,就有。
长乐卫尉程不识,带领一队兵卒直奔金马门,在门外时刻等待天子返回召见的赵绾、王臧,真真是摸不着头脑便被拿住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我乃三公,当朝御史大夫,你等竟敢无故抓人!”
“我要见陛下!”
“陛下——!”
金马门外的骚乱起的突兀,结束的也快,不过皇宫这地方,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刮三天,何况御史大夫、郎中令被捕下狱这等大风。
从东阙回宫的天子仪仗,很快便捕捉到了消息。
“陛下!”城垣旁,张骞靠近车驾,急声道:“北阙有人禀报,刚刚程将军奉太皇太后令,抓走了御史大夫、郎中令!”
车舆内并未立刻有反应。
过了会儿,才见挑开帘子,露出刘彻过于平淡的脸庞。
“不要急,仔细说。”
“为何逮捕?准备如何处置?”
张骞抱拳一礼,稳了稳心神,“太皇太后以作奸犯科罪将二人下狱,据报,观罪名大小,恐怕……”
“恐怕得弃市!”
弃市,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相当于菜市口斩首,即公开处死。
刘彻听后没有作声,放下帘子,走出车舆,这位大汉天子立在车驾之前,手扶佩剑,目光幽幽,凝望了北面好一会儿,方才吐出一句:
“成事不足!”
他刚在老太太那儿做了认错姿态,两人转头就去‘逼宫’,将刘彻置于何地?
哪怕他养气功夫再好,现在也不免在外人跟前阴了脸。
“陛下?”
张骞:“可要有个对策?”
御史大夫、郎中令与天子关系密切,堪称腹心都不为过,两人又是在宫内被抓走,怎么也得有所表示。
张侍中见天子神色不快,故而问了一句,刘彻也没有让他等太久。
恼归恼,救照样得救。
前者是情绪层面,后者则是现实层面,若连心腹被抓都无动于衷,天子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想起前世死在狱中的王、赵二人,刘彻果断道:
“张骞,你立即带一队人去廷尉大狱,亲自看护赵绾、王臧,绝不能让他们出事!”
他们被逼自杀事小,朕威望折损事大!
“看护他们?”
张骞不解,其实张侍中还有后半句没吐露:那陛下安危怎么办?
且说。
张侍中先前的‘急’,是真的急,慌张失措的急。
他入宫时间不长,从未见过兵甲闯入未央宫抓人的例子,还是抓当朝三公九卿!
好在没见过,他听说过。
据闻在吕后时期,在文皇帝入主长安时期,未央宫屡有兵甲穿梭、流血厮杀。
然而。
那是大汉立国以来,宫廷最混乱、最血腥的一段时间啊!
皇帝都轮着换了几番!
如今传闻照见现实,兵戈临近、东宫意图不明,让张骞如何不慌?
岂不见,自从得知变故后,张侍中攥住刀柄的手一直不曾松懈?车驾护卫始终如临大敌?
岂不见,远处宦官、宫女们因兵甲闯入宫廷,进而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恐惧、骚乱中,以至于连天子车驾遥遥望见却不敢上前行礼?
他们在怕,怕旧事重演,怕被殃及。
张骞也在怕。
怕有不忍言之事!
兵甲闯入宫廷,从来都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警惕、乃至惊慌,都在情理之中。
天子那股云淡风轻、处事不惊,在张骞认知中,反而不正常!
身边护卫的神态,刘彻看在眼中。
环顾一周,宫墙下四处奔走、又隐隐避开此处的人影们,同样收归眼底。
虽然猜到老太太不会动自己,但眼前这由老太太应激反应造就的荒唐局面,看似危险至极,让刘彻成了孤家寡人的局面。
实话说,
令他太享受了。
威胁,背弃,无助,如履薄冰,种种画面都在刺激着刘彻,让他无比清晰、无比猛烈的认知到——
自己对权力是多么的渴望!
太皇太后做的这些,让刘彻太欢喜了,欢喜的颤栗,颤栗的发笑。
某一刻。
当看见远处骚乱中,出现一支逆流而上、迅速靠近此处的人群时。
立于车驾之上年幼天子,笑得更灿烂了。
“站住!”亲卫悍然拔刀。
“莫动刀!”远远跑来的人神色紧张,打头宦官高呼道:“陛下,奴婢是太后身边谒者呀,奉了太后之命,引您去漪兰殿,快跟奴婢走罢!”
刘彻没走,动都没动。
“莫慌。”
对这第一支‘勤王’的人马,刘彻没去理喊话的谒者,反而望向他身后的一名青年。
布衣方巾,浓眉大眼,相貌普通,站在人群里毫不起眼,唯有一身装扮不似宫人,倒像个马夫。
“此人是谁?”
刘彻饶有趣味的问,谒者回头一看,忙道:“他是卫美人亲眷!绝非歹人!”
“先前太后正在召见美人,恰逢她亲眷入宫,太后一并见了,他颇有勇力,此时被派来一道迎陛下。”
谒者还要着急再说,却被刘彻抬手打断。
看了看左右,示意张骞无妨,又看向那平平无奇的青年,就在这纷乱嘈杂的宫墙边,刘彻忽然拔高音调,朗声道:
“虽然朕的良臣有些杞人忧天,不过涉及安危,朕还是问一句……”
“可有猛将能护朕左右!?”
他看似在问许多人,实际只问一人,因为刘彻的目光,只盯着一人。
目光射来。
卫青愣了一刹,脑海中浮现阿姊说的‘天子欲重用吾家’话语,旋即,他几乎是下意识挺胸吼道:
“草民曾为长公主骑奴,弓马娴熟,剑术尚可,愿护陛下左右!”
“好!”
刘彻解下腰间长剑,凌空抛去,“上前来!”
“喏!”卫青探手接剑,高声应道。
“张骞,速去狱中!”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