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6章 老父的下策
谢府。
青石阶前错落叠着十余盆三色堇,一直延伸入正厢房。
尚书令谢举半卧于榻,一袭玄色宽袍垂落榻边,手中捧着一卷澄纸,摇头晃脑细品着其中诗句意境。
“曲廊萦碧水,新苔上玉阶。竹影摇书幌,荷香透绮斋。游鱼衔柳絮,惊燕啄花钗。”
“好意境,好诗才!”
看着萧纲署名时,谢举不由感慨一番。
两魏交战已久,这十余年来,除了百越之地偶有叛乱,江南各处皆是一派太平景象。
太平之下,势必文学昌盛。
如今东宫满腹诗才,他日若荣登大宝,南朝文昌无疑会更上一楼。
而陈郡谢氏,长于文修,而短于武功,庙堂之上,总被琅琊王氏压下一头。
王氏族人于官场中,官阶虽不高,但大多手中握有兵权,且长期与皇室通婚,地位牢不可破。
待日后,一旦文学昌盛,谢氏必被重视与重用,到那时,以文代武,取代琅琊王氏地位也未尝不可!
想法美好,面容枯槁的谢举难得奕奕一回,他探头望了望窗外日头,嘀咕道:“午时已过,人头落地,应该结案了罢?”
正所谓,心悬悬,祸连连。
厢房外,忽有儿子谢嘏呼声,“坏事了......坏事了......”
呼声带着些慌张,见其入厢房时,谢举不由一阵好气,坐直腰身呵斥道:“遇事须冷静,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谢嘏顾不得家父呵斥,他一手扶着案几,一手叉着腰,气喘吁吁。
旋即,拎起案几上水壶,咕咚灌了两口,这才缓缓顺过气来。
谢举呵斥归呵斥,见儿子这般狼狈模样,心中也乱了方寸。
不会是刑场上出了甚幺蛾子罢?
“是监斩不顺利?莫不是王冲那莽夫去闹事了?”
顺过气来的谢嘏,一屁股坐到凳上,点头称是。
谢举见状,白眉舒展,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一个琅琊王氏偏房家主,不足以改变大局,掀不起什么浪花。
毕竟斩立决的诏令,是皇帝御笔朱批的,只要替罪羊人头落地,余下的,王冲再怎么闹腾,也跟谢家无关。
“就算那厮闹事,吾儿也不该如此慌张狼狈,该结案的还是要结,难不成,那厮敢抗旨劫法场?”
谢举卧回榻上,面色凝重。心想,一个莽夫闹事,屁大点事,还得回宅寻主意,今后陈郡谢氏可怎安心交到此子手里啊?
想着,不禁轻叹一声,摆摆手,“快些回监斩台行刑,他若不依不挠,那廷尉寺的甲兵是吃干饭的么?待人头落地,头颅悬于东城,局时,陛下放心,谢氏也省心。快走快走。”
谢嘏闻言,却哭丧着脸,大腚不动分毫,“爹,斩不得了呀!您有所不知......”
“混账,老父之言都不听了么?不斩,如何向陛下交待?”谢举怒起,抄起榻沿一本讲疏砸了过去。
“爹莫急呀!”谢嘏做了个闪躲动作,满脸的无辜,“东郊那边,又出凶案了,被害者,乃张驸马府四郎张浔,死法与王茂畴被害案,一模一样啊!”
“什么!”谢举闻言,脸色大变,腾得从榻上站起,却忘了双腿不便,重心失衡下,栽到榻下。
见老父亲栽在地毯上,谢嘏慌忙俯身扶回榻上,并道:“那王冲莽夫,儿嘏自能对付。只是游缴吏通报郊外凶案后,儿嘏担心张驸马会在御前要求两案合并。局时,儿嘏若呈上结案卷宗,难免被指控欺君与渎职呀!”
谢举岂能不知这其中利害,也着实捏了一把冷汗,“那替罪羊呢?”
“已押解回牢了,爹,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谢举白眉蹙起,事情已然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他一时也失了主意。
会是谁,连杀两位高门子弟?
岳阳王?
这几日可都在地牢呢!
东宫?
也不像。
愈想,愈是扑朔迷离。
现在可好,岳阳王的清白倒是洗脱了。
可苦主又多一个,还是位高权重的驸马张缵。
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谢举,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局。
谢举看不清局中之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退局!
“去,寻条木棍来!”于此,谢举如同下定某种决心,朝儿子吩咐道。
谢嘏闻言,一脸茫然。心想,都这节骨眼,火烧眉毛了,寻木棍做什么?
旋即又想,老父自有老父的深意,于是便去往柴房寻木棍去了,身后还传来老父一声叮嘱:“吾儿,寻粗的来!”
寻了一圈,总算让谢嘏捡了根粗木,足有巴掌那般粗,回来交到老父谢举手中。
谢举掂量着粗木的分量,嘀咕了句:“还行,足够粗硬……”
谢嘏却是满脸疑惑,“爹,这粗木有何妙用?”
“可使吾儿跳出这个火坑。”谢举掂量着粗木,不时挥舞着。
为今之计,只有打断儿子谢嘏一条腿,才能跳出这个大火坑!
“过来,背过身去。”
谢嘏看着老父挥舞粗木模样,似乎猜到些什么,嘴角抽搐了起来,“爹,您不会要......要打断儿嘏的腿罢!”
谢举颔首,“只能出此下策了,莫要磨蹭,背过身去,再磨蹭,宫中该来人了!”
谢举门清,压根等不到明日早朝。张缵与富阳公主一旦得知四子惨死,定会马不停蹄,入宫面圣。
儿子谢嘏身为廷尉卿,此案负责人,肯定也会被召见。
“爹......”
“是要打断腿,还是入火坑,自个选!”
“您悠着点......啊......呜......”
咔吧一声,粗木扫在谢嘏左腿关节处,骨裂声咋响,惨嚎顿起。
看着卧在地毯上抱腿惨嚎的儿子,谢举别过脸去,朝窗外一唤。
两名护院听到老主家呼唤,进了厢房,看到地毯上抱腿痛嚎的少主家,有些疑惑。转眼瞥在老主家手中粗木上,释然了。
“去,请同泰寺僧医到府中接骨。记住,少主家是骑马摔断的腿,谁若敢胡言乱语,定教他舌头难保!”
打在儿身,痛在父心。
见儿子谢嘏被护院背去西厢房,谢举眼神黯然,手中粗木陡然落地。
不是他狠心,只是不得不狠心。
“备轿,入宫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