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所谓“文学史”
第一个是关于文学史的。
不知道大家是否考虑过这个问题:什么是文学史?
文学史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倘若起古人于地下,问他什么叫“文学史”,告诉他“你是文学史中之人”,他可能瞠目不知所对。
文学史其实是一个非常晚近的学术概念。
那么怎么理解“文学史”?当然涉及“文学”和“史”两方面。
首先讲“文学”,最基本地讲,大致有两种理解:
从狭义来讲,我们把它看成文学作品,即文学的文本,根据某些标准,判断哪些是文学文本,哪些不是——当然这种理解也存在问题;
从广义来讲,不仅把文学看成一个文本的问题,而是看成一个活动、一个过程,需要有人进行创作,创作之后形成文本,文本会流传,得到阅读和评价,对后世的读者、作者发生影响,构成一个完整的文学活动,或文学过程。但即便是比较广义的“文学活动”,文学文本或文学作品也是当中非常重要的环节。
所以文学作品非常重要,我们需抓住文学作品来谈。如果我讲文学史完全不讲作品,而讲屈原如何、李白如何,曹雪芹、鲁迅是怎样的人,说不定也很有趣。最后固然能介绍很多作家,但是文学在哪里?有些文学家其实并不有趣,说不定不如政治家或哲学家有趣。所以,文学家当然是文学活动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但恐怕很难是文学史的中心。即便从广义上理解文学活动,文学作品可能也是文学史所要处理的中心问题。
“文学”之后,还有“史”的概念。什么叫做“史”?最简单地讲,是人们相信在过去的时间中曾经发生的事情。那么所谓的“文学史”,就被认为是在过去的历史长河当中,曾经产生过的作品,或者以这些作品为中心的文学活动、文学过程。但问题实际上更为复杂:仅将所谓的文学文本连在一起,该如何构成文学史?
事实上,尽管一些文学作品之间存在联系,但许多文学作品之间并没有联系。比如对宋代“江西诗派”的诗人来说,他们文学的渊源、传统要追溯到“一祖三宗”,“一祖”就是杜甫,所以杜甫的作品和他们的作品之间,可以建立起联系。但是换一个人,比如谢灵运,他的文学和这些后人的文学当然也会有关系,但关系的性质和密切程度,肯定不能跟杜甫与江西诗派的关系相比。所以把一个个作品连起来,是否就能构成历史,其实是有问题的。
那么文学活动、文学事件能否构成历史?也很难说。比如李白和杜甫曾经会面,白居易和元稹是好朋友,韩愈和孟郊联句作诗,这些事件之间有没有关系?其实大可怀疑。无论是简单地连接文学作品,还是简单地连接文学事件和文学活动,都未必能构成文学史。
究竟何为文学史?其实是所谓的作品和作品之间、文学事件和文学事件之间,要具有内在的联系性,才成其为文学史。文学史是要建立一种内在联系性,把文学作品、文学相关的活动连缀成一个序列。所以文学史首先是一个“叙述”。所谓“叙述”,并非简单地说一件事,而是要在许多不同的事件之间建立起一种关系,这个关系需有意义,至少是你可以理解、可以解释的,其中包含主体的判断、主体的意识。比如同样一件事情,追溯和讨论它的来龙去脉时,不同人可能看到不同的情况。打一个最简单的比方,你听两个同学吵架,大概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但如果追问为什么吵架,由于不同人对他们关系的了解程度不同,得到的答案也会不一样。回到文学史,要追溯文学作品与文学事件之间的关系,建立起因果,主体性是非常重要的。
对于所谓的“文学史”,不要一看到“史”,就以为是绝对客观的事实,实际上它是后人不断建构起来的。我们今天看到的文学史书籍,对于作家、文学风格、文学思潮的描述,实际上都给予了一定的解释。解释的部分和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二者结合在一起,构成一定的序列,就成为文学史叙述。可以说,文学史首先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不仅是一个历史的、事实的问题。事实一直在那里,而如何理解其中的关系,则是理论的问题。比如李白比杜甫年龄大,这是事实,不能倒过来说杜甫比李白大,也不能说中国文学史上没有李白、杜甫;但如何理解李白和杜甫的关系,则涉及站在何种立场进行判断,是一个学术的、理论的问题。
钱锺书先生有一篇文章《中国诗与中国画》,早先在《旧文四篇》里读到,后来收在《七缀集》中,文章里面谈到,千万不能相信历史事件或文学事件发生时,当时人的评价。比如根据《旧唐书》的记载,钱先生发现,编写者眼中唐代最伟大的作家,不是李白,不是杜甫,也不是白居易,而是一个叫吴筠的道士,据说和李白相识,《旧唐书》里对所有人文学才能的评价都没有他高,据钱先生说,是“赞叹备至”的。但是我们现在能够接受这样一种判断吗?肯定不能。如今的唐代文学史,采取的是完全不同的理解,建构起完全不同的文学谱系。文学史实际上都站在文学发生的时间之后,是后人对于前人的判断,按钱先生的说法,就是“野孩子认父亲”,是“暴发户造家谱”,写出作品之后,为把自己纳入传统中,而把前人认作精神上的先驱,表明自己有所师承。而之所以文学史有很多不同的观察方式、理解方式,或者说在不同的时代,往往有人重写文学史、提出不同的看法,就是由于文学史首先是一个理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