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之树(李锐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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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抬头,我就看见他裤裆里鼓鼓囊囊的。还是主任呢,还是国家干部呢,就连这么一阵阵都憋他娘不住啦。憋不住你倒是去呀,暖玉的门槛没叫你给踢平喽?暖玉的炕皮没叫你给砸塌喽?哪一回来矮人坪你不都是直奔暖玉家,睡了暖玉才开会才办事吗?这一回可倒好,一进村就奔我来了,我弯腰放下斧头就看见了那双干部鞋,就知道是他。矮人坪的人哪有穿干部鞋的?都穿方口鞋。等到直起腰来,脸就正好对着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大裤裆。我撂下手里的木柴,对着那个大裤裆堆出满脸的笑。

我说,呵呵,刘主任来啦!

他说,曹永福。

他不叫我拐老五。叫我曹永福。我就知道坏事了。我说,刘主任到家里歇歇,喝口水吧。

他不说喝,也不说不喝。他说,曹永福,我这回是来清理阶级队伍来了。

我说,呵呵,公家的事情就是忙,就是多哩,哪能不清理清理。

那个裤裆就抖起来了,就听见刘主任哈哈一笑,我扬起脸来就看见一排牙,牙里面都是叫烟卷熏得乌黑一片,像是抹了一层黑釉子。我就知道,人家要清理的其实就是我。祖宗的,跑了的都是好人,逮着的都是贼。当初要是我也跟上我大哥跑了,看你们这队伍咋阶级,咋清理?

刘主任说,哈哈,曹永福,矮人坪要是没有你这么个富农分子,这阶级斗争、政治运动啥的还真没法子搞啦。你还是真有用啊你。

我就说,呵呵,呵呵。

后来,我就看见了刘主任挎包里的那个酒瓶子。暖玉说刘主任每回一进门就掏出一瓶午城白酒来,朝炕桌上一蹾,嘭,刘主任就说,咱这穷地方,没啥干的,也没啥娱乐的。然后他就不走了。然后他就喝酒。然后他就把暖玉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的扔得满炕都是。然后他就把暖玉架在自己大腿上,脸对脸的使劲儿。暖玉说他颠得就像是一匹疯马,颠得她头昏脑涨的能死过去。暖玉说,他一边颠一边问,还是就问一句,除了我你还和谁?除了我你还和谁?除了我你还和谁呀你!暖玉说,我头晕得能死过去,哪顾得上说话呀。我就不爱听暖玉说这句话。你狗日的美得能死过去,你就盼着这个,天底下的女人都他娘地盼着这个。暖玉暖玉,你咋就不想想矮人坪的男人们伤心不伤心呀?矮人也是人呀。

我看见了那个酒瓶子,我就说,呵呵,刘主任回家歇歇,喝口水吧。

刘主任没说话,一转身要走。

我说,刘主任,我这儿还有几个鸡蛋呢,你拿上下酒吧。

刘主任说,行,吃完了饭,我还得给你们传达中央文件,这一回的运动得正儿八经地按照中央文件的精神搞。毛主席早就说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回矮人坪就得抓你这个反面教员啦。

我说,呵呵,那是,那是。

刘主任瞪起眼睛,那是啥呀那是?这事情没有你富农分子插嘴的空。拿鸡蛋去吧你!

我就笑了。我没告诉他,要是我这个富农分子没有了,看你们这队伍咋阶级,咋清理?看你那中央文件干啥使去?你光知道急着去暖玉那儿,你知道每回暖玉咋给你倒的酒吗?你这午城白酒哪一回也得有二两给我留着。暖玉一边给我倒酒,一边说,拐叔你心眼儿真好,你真知道心疼人啊。暖玉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说,哭得人心里软得呀,恨不能把天底下的好事情全给她端到眼跟前,好让她能笑起来。这事情你知道吗你?你压根儿就没见过,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你瞪啥眼啊你,你鼓着个裤裆,我还不知道你急的个啥。天柱早就说了,牛是队里的,地是队里的,暖玉也是队里的。你个当主任的来一回白用一回暖玉,你就不嫌寒碜?我们供着暖玉,养着暖玉,那是我们矮人坪的男人们愿意,那是我们心甘情愿。你算啥呀你,端着公家的铁饭碗,还又跑到这儿来抢别人的。你是主任,谁抢得过你呀。你当我愿意跟你说话呐,你恁大的个,苦根儿也是恁大的个,跟你们说话就得扬着脸,扬得我脖子都酸啦。你们这些人到矮人坪干啥来啦你们?你们不来,我们矮人坪的人不是自己活得好好的。你们不来,谁能知道天底下还有个矮人坪?我们不是照样活得平平安安的,不是照样活了多少辈子了?瘤拐就咋啦?人矮就咋啦?这天底下就是叫你们这些大个的人搅和的没有一块平安地方了。自己不好好活,也不叫别人活。你们到底算人不算人啊你们?你们连圈里的牛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