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

大唐武德六年（623年），处暑后阴雨不休。

雨中的长安城行人稀少，略显冷清。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东宫与秦王府的对峙已是朝野皆知。

长安。

皇城之北，太极宫，南宫帝寝。

一个老人心绪不宁，踱步于寝宫内。

今日守庚申，当静坐以斩三尸。(1)李唐皇室奉道家始祖李耳为祖，故而常有一些道家习俗。凡至庚申日，兼夜不卧，打坐自省，以斩三尸强身健体。

下尸交对，斩死不还；中尸交对，斩死不还；上尸交对，斩死不还。(2)

斩。斩。斩。

闷热、潮湿的气候令他心烦气躁、胸口发闷，思绪非但得不到平静，反而愈乱。心中不停冒出一个名字，如同耳畔有一只看不见的蚊子嗡嗡不止。

李世民。李世民！

朕的好二郎啊，朕到底该如何待你，才能避免萧墙之祸？

时间回溯到两年前（唐武德四年）的五月，秦王李世民在虎牢关一战灭二王（王世充、窦建德），为唐朝扫除卧榻之侧最大的两个威胁，让李渊的皇位变得安稳无比。秦王威名响彻长安大街小巷，凯旋那日，满长安的百姓蜂拥而至，争相一睹战神的英姿。他们亲眼见到二十岁出头的秦王身披黄金甲胄雄姿勃发，果如传言所说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胯下烈马雄壮，身后万人铁骑凛然彪悍，精锐玄甲军肃穆如山，前后部鼓吹声震如雷，万众雀跃山呼海啸！好一个秦王，尽显英雄气概！百姓们仰望的目光中无不透露着同样的想法：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天下的主人！

李渊大喜之下也感到有些事变得棘手起来。自从晋阳起兵以来，二郎李世民东征西讨身先士卒，立下大小战功无数，毫无争议可称为“大唐第一功臣”。然而功劳太高，反而赏无可赏。为何自古以来皆有功高盖主反引来杀身之祸一说，李渊此刻便深有体会，若此人不是他的儿子，恐怕李渊绝无法容忍一个如此功高盖世深得军心的武将。

如今李世民已经位至秦王、太尉兼尚书令，着实位极人臣，封无可封。最终，李渊特地为李世民造了一个新职位——天策上将，让其开天策府自置官署招募人才，甚至还给了李世民铸币权让他想要多少钱就造多少钱，可谓权势与富贵都给到了顶点。纵观唐朝289年历史，天策上将唯有李世民而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李渊也不是没有想过立李世民为太子，只是每每念及此事，眼前立马就会浮现出那位小自己三岁的表弟——杨广。

李渊七岁时父母双亡，受到姨妈独孤伽罗皇后的照顾，将他接到宫里住，和年幼的杨广从小做伴，关系匪浅。他曾经以为自己是熟悉杨广的，直到杨广成为皇帝。李渊常常在李世民的身上看到一些杨广曾经的影子，同样的少年早慧、英姿勃发，同样在弱冠之年就征战沙场立下大功，同样雷厉风行俭约朴素，不嗜女色豪迈阔达，俨然一副未来雄主气象。

然而成为皇帝后，杨广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开始毫无顾忌地残杀自己的同胞兄弟。

大权在握后的杨广令李渊感到陌生，他胆战心惊，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那个恭谨谦逊，让人如沐春风、交口称赞的贤王，摇身一变成了群臣的噩梦，成了宗亲头上随时斩人的刀。杨广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骄奢淫逸刚愎自用，大业（隋炀帝年号）才短短几年，天下便狼烟四起。这才引来群雄逐鹿，最终李唐取代杨隋。李渊活了近六十年，见过太多表里不一的人，认识一个人不代表什么，人随时都可能变成另一副样子，尤其是在拥有权力之后。有的人生来就擅长伪装，让人看不透其最真实的想法，正如王莽篡位之前谁又能想得到他竟不是大汉忠臣呢？

他李世民，怎么可能不想当皇帝？

就算他不想当，追随他的那帮文臣武将又岂会甘心？

在李渊眼里，大儿子李建成不仅长得跟自己相像，性情也如出一辙，仁厚宽简、坦率和善，且常年伴在身边知根知底，他当太子李渊是一万个放心。四儿子李元吉脾气暴躁、戾气深重，却也弓马娴熟、骁勇善战，一直与李建成亲近，却与二哥水火不容。他如今也才二十岁出头，相信假以时日也能成熟持重，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至于这个二儿子……看不透呀，看不透。他太过出类拔萃、卓尔不群，每当李渊以为他已经做得很好的时候，他却还能做得更好，少年救驾雁门关的英勇，晋阳起兵的果决老练，洺水之战的诡谋，浅水原之战的狠辣，虎牢关之战的冒险，到底还有多少他未曾显现的能力，他又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深不可测。就连自己这个当爹的有时候都会感到不安。他若真要反，自己能对付得了吗？

相比这几个儿子，李渊最信任的人是宰相裴寂，这位老伙计于国有功于己有恩，没有什么话不能跟他商谈，对李渊来说裴寂的意见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建国初，晋阳起兵的大功臣刘文静不服裴寂，颇有怨言，李渊完全偏向裴寂，甚至随便找了个借口处死了刘文静，此事也让李世民有了心结。李世民素来敬重刘文静，引为良师益友，在他那里学到不少战略计谋。刘文静作为开国功臣，仅仅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就被无情处死，这让李世民甚为愤慨。李渊不喜欢刘文静是在起事的过程中愈发意识到的。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阴谋诡计太多，着实让人难以放心，而跟他走得亲近的李世民，是否本质上也是同一类人？

裴寂始终坚定地站在李建成这一边。当老皇帝询问他是否可以让李世民离开长安坐镇东都洛阳，兄弟平分天下时，裴寂眉头一皱，连连摇头。

“陛下不见赵武灵王之故事乎？”裴寂劝谏的言语正中李渊软肋，赵武灵王这位英主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儿子们的权势分配，从而导致国家危乱、自己活活被饿死的悲惨下场。后宫诸妃也天天吹枕边风，她们反复为太子说好话，有意无意说秦王的坏话，所谓三人成虎，李渊逐渐也就断了易太子的心。他决定不再动摇，坚定选择东宫，让朝野上下看到他的态度，敲打群臣中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李世民对窦建德的人品素来敬佩，虎牢关擒下夏王窦建德后，承诺不杀他。可回到长安后，李渊和李建成却不顾李世民的请求，坚决下令处死了窦建德。结果河北民心大失，本已平定的地区全部复乱。窦建德旧部刘黑闼为主复仇，一路攻陷黄河以北诸州乃至太行山以东各地，连败唐朝七位大将——李神通、罗艺、李玄通、李世、麹棱、薛万均和薛万彻兄弟，给唐军带来惨重损失。

李渊大惊，不得不让李世民再次率军出征。李世民知道对手不简单，避其锋芒稳扎稳打，任凭敌军挑衅坚守不出，分兵绝其粮道，派奇兵突袭敌方后援，彼此相持两月，逐渐消耗刘黑闼军队的粮食。在这期间，李世民损失了一位心腹大将——罗士信，其正是《隋唐演义》中“冷面银枪俏罗成”的原型。

刘黑闼的后勤补给日渐不足，终于耐不住了，急于求战，李世民等待的战机来了！

刘黑闼的军队渡过洺水，李世民下令决堰，引发大水冲散刘黑闼大军，死伤者无数。这一决战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唐军虽然获胜却也损失惨重，其间李世民多次遭遇生死危机，幸亏手下大将尉迟恭拼死护卫，才得以生还。

可惜贼首刘黑闼还是逃跑了。

半年之后，刘黑闼东山再起，借突厥兵卷土重来，竟又将李世民好不容易收复的土地吞并。

这次李渊下了一步险棋，他不再派遣李世民救火，而是让太子李建成亲上战场。李渊心想，如今刘黑闼主力已经被李世民击溃，势力不比当初，可以让李建成摘个桃子，以巩固他的太子之位。

李建成也没让父亲失望，大军势如破竹，最终于武德六年（623年）二月，在洺州将刘黑闼等人斩首，彻底平定河北山东之地。李渊大悦，两个儿子都如此优秀，自己这个皇帝之位能够坐得这么稳固，不由得庆幸当初娶了个好老婆。

在两个儿子中摇摆过多年的李渊，心中的天平已倒向李建成。无论考虑父子私情还是继承礼法，李建成都是最合适的人选，要怪只能怪“既生瑜何生亮”，如果李世民是嫡长子，该有多好。

世民，抱歉了。

爹只能这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