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日夜骚扰
总而言之,那是只不受欢迎的东西。谁也不确定它是什么。这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天晚上,它鲁莽地横越屋顶,在那里放肆地左奔右窜,如一场疾舞垂顾每间屋子,使得每一家的屋顶如琴键般轮流翻腾起伏。这段暮色的旋律来去悠忽如风,像梦一样短暂,须臾戛然静止,到半夜却又猛然袭来,使得此地寥寥可数的居民,梦中不时被这莫名的声音侵扰。
“可能是野猫。”
“我看这不是猫。猫动作很轻的,这么野的不是猫。”
“是蝙蝠。”
“不是蝙蝠,是老鼠。”
这股嚣音也如它来时一般迅疾地隐没,人们可以很快适应它就如适应回教堂播送的祈祷声。但它留下的各种迹象才烦人:一股酸得刺鼻的味道弥漫屋里;在天花板或水泥墙上,有几处颜色变黑了,像不明液体渗透的痕迹。那上头也出现裂缝,很难确定这表明了什么,也许纯粹是水泥或外层油漆干剥的自然现象。镇上的屋子已经很旧,在那些百年老房子里,你必须放轻脚步,一旦走得太快就会感到楼板仿佛在起伏晃动,虽然不是很激烈,而是极微、极轻微的,但已足以勾起紧张的情绪,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踩出窟窿来。
“有机会就走吧,这里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
“我来看爸爸。”
“打算待到什么时候?”
“迟早要走。”伯父反问姑妈,“那你呢?不想走吗?还图什么?”
姑妈说,什么也不图,我能到哪里去呢?在这里住了大半辈子,哪儿都去不了。
在这屋子里头,说要走的人很多,然而,这些人却又并非能说走就走。不管喜不喜欢,大家都得无奈地留下,耐心地,等上一段时间,等,等到我父亲出现。到时候一切就清清楚楚,一切就明明白白了。不久以前,我也和他们一样坐在那里,陪祖父说话。医生说,我们应该常给祖父说说话。故此,围绕那张床,大家就随便谈一谈。话题像一滴水,落下来,四散流溢。大家谈了各种应对的方法,也仅限于纯粹地谈着。
“知道怎么杀野狗吗?把狗赶到死角去,没有地方逃了,就开枪,砰!”
“那上面有几只东西你知道吗?”
“不知道。”
“如果可以用猎枪,早就动手了。”
“不能用枪。”
“死了人谁要负责?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太窝囊了。最简单的陷阱,莫过于找个笼子装上狼牙铁齿,用一块肉引诱那个东西。有个亲戚这么说。有人点点头,嗯,大概是可以的,行,这很容易,不过论成效恐怕是白费心机的,这些年头连打地洞的老鼠都变得聪明了——带着一点点轻蔑的语气,这么回答。谁也不确定屋顶上嚣吵的那个野东西到底是什么、长什么样子、体型多大、数量有多少、爱吃什么——。有人说它比猫小,有人说它比狗大。
“你看过它吗?”
“没看过。”
这么回答的时候,我忽然对身边的人和那些话,没来由地厌烦起来。
“不如你爬上去看?”
“看什么?”
“就爬上去看那上面有什么东西?”
“为什么?”
我不耐烦地反问对方。开个玩笑有什么关系,何况别人又没真的说什么——但我还是光火起来。真是蠢透了。别傻了,前几天才有几个年轻人爬上屋顶找猫,结果被警察当成贼抓下来。他们不是找猫,找猫是借口,我看他们真的是贼。那么我不上去,免得给人当成贼。我们哪真的要你上去?哪会舍得呢?——这倒是真的,因为我就是那个诱饵。他们一直盯牢我的动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话可以这样乱说吗?怎么啦你?嘴巴闲着说说不行吗?否则日说夜说,哪来那么多话说呢?
老祖父的照片是颇为威武慑人的。如今他的身体皱得就像花生壳。他已经不再阻止亲戚们吵架了。从前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那时候大家在他面前都得战战兢兢,敛神屏息。现在大家却各怀鬼胎,说起话来吞吞吐吐,一有机会就出言相讥,毫不退让。
祖父经常呆怔怔地抬头往上望。有时候,他会呼唤他的儿子、我的父亲。
“阿复。”
祖父的眼睛到底望见了什么呢?横梁上蛛丝结缕,只有一扇天窗,那是唯一光线的来源,从那里投下的光线照亮屋里惨淡的情形。这是一栋被遗弃的房子,被遗弃的事实从那腐朽的楼板和白蚁蛀朽的柱子上瞪视着你。从前二楼铺着光溜滑亮的柚木地板,现在已布满一大堆小坑洞,每踩一步,木屑就像粉末一样洒落下来。从天花板垂下的电线宛若丛林垂蔓与根须,老旧的墙壁触手黏腻,屋子一年到头脏得不得了。这是因为姑妈已经老得无力洗擦了。这工作目前是我做的。我经常用一块抹布,沾了水开始擦洗。一个人在底楼擦着那样粗粝且积满沙砾的地板时,我经常害怕整栋房子会忽然垮下来把我压扁了。有时候我会幻想有个可怕的、毛骨悚然的东西栖息在屋顶上观察着我们。在这栋房子里,似乎有一双你看不见的眼睛躲在暗处。我经常觉得那双眼睛才是这栋房子真正的主人。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窥伺,从背后看透你整个人的全部。
祖父终于变痴呆了,倒是挺好的,否则大伙还得拼命演戏来隐瞒真相。真相是我父亲卷款逃走了,因此你可以想象在这个家里我的处境有多尴尬。虽然没人明讲,但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要算到我父亲头上去。他使整个家族蒙羞,使我们负债,也使我们被外人鄙视。
这些年来,我父亲到底跑去哪里了呢?有时我会幻想我父亲并没走远,他或许就躲在屋顶上。警察没敢上去,倒是消防队的人上去看过了。他们毛手毛脚地爬上去又爬下来,说什么也没找到。
以后我该怎么办呢?轮到我陪伴祖父的时候,我就问他这个问题。有时候,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我就对着祖父给自己讲一个故事。然而,难道我的祖父需要我讲故事给他听吗?在半夜里,如果你也醒着,你可以听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劲儿唠唠叨叨,活像给什么人说话。隔着薄薄的墙板,他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屋里回响,有时欢快有时振奋,有时愤怒有时平静,听起来就像独自一人的宴会。即便你躲在被单底下,在黑暗中掩耳朵,你依然听见那声音在屋子里嗡嗡作响。于是我就会幻想,是我父亲回来了,是他站在祖父前面听他训话。但我从来不敢起身去我祖父的房间,我害怕看见父亲长着卑鄙的小偷模样。在街灯照耀下,铁窗花的阴影被拉长了,斜斜地垂落在沾满灰尘的橱柜与橱柜之间,整座老房子就像一个巨大的铁丝笼子,四处都是隐而深黑的洞穴。每当有车子经过,随着车灯移动,影子就忽长忽短地逃向墙角。他们说得对,这里绝对可以藏匿一个罪犯。只是关押久了,他势必要染上属于这栋房子的颜色,灰色的,褪色的,斑驳的。
无论是脸,还是身体。
姑妈的脸孔是非常苍白的。她常常嘀嘀咕咕地找东西,不是找眼镜,就是找剪刀或缝衣针线之类的物件。她越来越善忘了,出门之前,经常在屋里磨磨蹭蹭老半天,结果忘了原本出门的目的。我看她迟早会变得像我祖父一样。那时候我就会更加辛苦了。轮到她陪祖父的时候,她就不停在抱怨,抱怨都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才结不成婚,到现在还是个老处女。她也诅咒他快点死掉,她越说越大声,还以为没人听到。关在屋里越久,她脸色越灰暗,仿佛和这栋房子的水泥合为一体。她的腿上浮着红蓝色蛛巢状的血管,仿佛蜘蛛结网结到她身上去了。她就像一片乌云停滞在客厅里,她把暮色带了进来,暮色从她的皱纹里渗透出来,如果她不说话,谁也分不出她跟祖父,哪个比较像死人。
如果我的父亲也躲在屋子里,他也会变成这模样吗?有人说,你只要看着叔叔就会看见父亲,因为他们长得很相似。我曾经这么幻想过,我叔叔就是我父亲,尽管如此,他却很讨厌我。他经常撑着一根拐杖在屋子里晃来晃去,一边诅咒所有看不顺眼的事物。你不要以为他有多可怜,实际上他两条腿看上去好好的,又粗又壮。他撑着拐杖的臂膀很有力,肌肉滑滑亮亮,身体也结实得很。那是因为他终日吃喝睡觉,什么都不干。谁也搞不清楚他为何忽然就不能走路了。这是心理病,我姑妈这么告诉我:一个人起初可能只是扮演,但假装久了就会变成真的。如今他非得持着拐杖才肯走路。如果没有拐杖他就一步也不肯动。
笃笃笃,你听见他的拐杖声出现在厨房,就知道他开始在找吃的了。笃笃笃,你听见他的声音出现在楼梯上,你忍不住会提心吊胆,担心他摔倒了,一骨碌滚到地上,也会担心他的拐杖会把楼梯戳穿一个大洞。当他发脾气时,你会听见他用那根拐杖猛烈地敲打墙壁和楼板,你会惊讶他竟然那么有力。有时这种事情发生在三更半夜,因为他受不了祖父喃喃自语的声音,便愤怒地撑着拐杖在屋内走来走去。因此祖父回荡在屋里的话语,也经常夹杂着叔父的拐杖声了。这种教人抓狂的感觉就像养只发神经的跛脚牛在家里一样——保不定什么时候,整个家都会因为他那支拐杖而垮了。
所以,您可以体谅我,作为被指责是盗贼的孩子,待在这房子里,这是多么难受呀。当二姑妈、大伯等一大伙亲戚过来时,我感到他们都是来监视我的。当邮差出现在门前或当电话铃响时,他们就紧张起来。或者,当我去陪祖父时,他们忽然像蟑螂那样四处流窜,东刮西搜,从客厅一直找到我房间,同时顺手牵羊。当我期期艾艾地问他们,那些蓝瓷花瓶、那些镶在墙上的照片和抽屉里的账簿都放哪儿去的时候,他们就哄堂大笑了。他们在笑什么呢?是我的样子来得可笑呢,还是我的问题好笑呢?
这些晚上、这些白天、这些年,他们经常令我不知所措。我搞不懂这伙亲戚。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们都会哇哈哈、哇哈哈地笑。或许他们之所以大笑,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很想尽情开怀大笑而已。当他们要你怜悯他们的时候,那些脸孔也总是笑得欢悦无比,就像他们都中了彩券的头奖。我大伯会一边对你说我完了,一边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告诉你,我失业了,他会这么说,因为笑得太厉害所以咳嗽起来,因为笑得全身发抖,抖得连杯中的酒也溢了一些出来。我完了,他说,一边把嘴角笑得弯弯的,一边替自己和身边的人倾满酒,而其他的人也高高兴兴地和他干杯。
我再也不能工作了。他说。
如果你说“哪有这种事,您还不老”,他就会给你看他的腿,并说,我还不老,可是,你看我的膝盖上,长了这个,就再也不能上班工作了。
在他的膝盖上凸起一块像鹅蛋般大、红肿得发亮的肉瘤,仿佛一碰就会裂开似的、恶心地浮起一座紫红色的小山丘。喝完这杯,我明天就要进医院检查了(不过,到明天你会看见他仍然坐在屋子里喝得酩酊大醉的)。
你没事的,只是被什么野东西咬了。
不是被咬,他说,微笑着说,用力按下去也不会痛,你试试看。
大伯疲弱地微笑,他今晚实在笑太多了。他红着眼睛,弯曲着那只畸形得可怕的膝盖,我看他的手抖得抓不住酒瓶,不知为什么,我的手也是。事情已经很明显了,大伯说,这个启示已经很明白了,你得同情我。他恬不知耻地说。他的脸孔和脖子都红红的,但没醉,他只不过两杯下肚之后,变得比较放松而已。据说喝了酒的人会更愿意对别人说出真心话。他眯起眼睛,脸上浮着朦胧的笑容望着我,我本来应该拍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安慰他。但我却害怕起来,就像只要再坐久一点,他那只肿瘤就会传染给我似的。
我再也不能工作了。我大伯又说。将来我就会像你叔叔,每天坐在家里,不,或者,像你爸爸一样,偷一大笔钱溜出去快活快活……一听他提起我爸,我就立刻感到羞愧难当。大伯父又狡猾地问我:
“你阿爸好吗?他没再来找你吗?”
我深深地、深深地对这一切感到嫌恶。幸好此时屋顶激腾起来,像有一场竞赛在那上头进行,那只东西在屋顶上喧嚣着滚过去了,从屋檐边缘冲上屋脊高处,直至巅峰就欢快呼啸滚落,旋即咚砰咚砰地翻滚到另一端。屋顶上突如其来的嚣声淹没了大伯父的声音。我趁机摆脱他溜走。我经常想象在屋顶上滚动的是一堆断肢残臂黏合起来的肉球。因为每次它响起来时,屋里便再度飘着一股臭臭的、酸酸的腥味。
这就是我告诉祖父的故事,我所面临的遭遇和亲戚们的丑陋行径。我告诉他,亲戚们老是在偷东西。他们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偷去卖钱。我说,请您快点清醒过来吧,他们快把家里掏空了。我抓着他的手臂哀伤地哭了,泪水鼻涕弄脏了他的被子。
我的祖父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吗?他的痴呆症已经如此严重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家里没有贼,他说。我们家里没人当小偷……然而,这也许仅是我的幻想,因为语言从他嘴里吐出来过于含糊不清,也许是我把那些脱落的音节穿凿附会出这样的意思来。不管怎样,旁人听我告状却是一清二楚,我不知道叔叔躲在一旁听我抽抽搭搭地诉苦有多久了。他一拳捶在我头上,一边挥动那支拐杖恐吓我,一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小坏蛋,你这个下流种,你这个小杂种,你引诱祖父,你害我们全家丢光脸……”
我很惊慌。我推开他就往外冲。他挣扎着爬起来,我飞奔下楼。
“拦住他!”他高声大嚷,“拦住这个大骗子,这个妄想鬼,这个幻想的白痴,这小鬼头在祖父面前胡说八道……”
你如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不敢相信,一个撑拐杖的人竟然可以跑得那么快。他说要把我关在房子里,饿上我一天一夜。或者,他也可以把我剥光了,绑在街灯柱子上,让陌生人来强奸我。他说我非得供出父亲的钱藏在哪儿不可。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拐杖的声音,我在凌乱的家具之间乱跑,就像野狗一样快被追赶到死角,我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但事实是我再也无路可逃。我可以听见他的拐杖在地板上敲动,就像要戳穿我的心肺似的。那声音结实得很,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的心脏都快从口里跳出来了。
他挥起其中一支拐杖,要敲我的头,却打烂了窗,窗框与墙壁哗啦一声裂开来,裂缝又深又长没入地里。趁他摔倒时,我从那扇窗口爬出去,沿着水管爬上了屋顶。我虽然很想逃得远远的,却无法想象自己如何在远方生存。我终于认识我自己了,一个懦弱畏缩的胆小鬼。就好像我叔叔阿乐一样,他那条腿不听他的话,我的身体也不听我的,它只敢待在熟悉的地方。我拼命往屋顶上爬。
我叔父在地上对我叫骂。他像个疯狗那样连珠炮发似的骂我是个没良心的野种,既不尊敬长辈又没有道德。但我怎么也不肯下来了。我知道他不会扔掉自己的拐杖,至少有段时间他爬不上来。
波浪状的锌板在眼前乏味地东一块、西一块,乱七八糟地搭成丑陋的、破破烂烂的地图。我到底还希望什么?有什么可以希望呢?不,我不知道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我可以听见风吹过树林,那些树叶和枝干被推挤成一团,哗沙沙地作响。起初我像四肢动物那样狼狈爬行。必须闭紧嘴巴,免得让泥沙、鸟粪或树枝掉进嘴里。到处都是铁片、石头等碎屑,偶尔被手压着了或被风刮动时便响起轻微的噼啪声。触目所见是一块块锌板,一道道雨沟在眼前有规律地起伏,布满灰锈斑点,像一片肮脏晦暗的波浪。没一会儿十根手指头都成了墨汁般的黑色。
屋顶并非是齐整一致地倾斜,这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东补西贴,像块皱巴巴的铁皮胡乱盖住井口似的。在某些地方,它几乎是平坦的,在另一些地方,又忽然陡起来。我必须征服这片领地。我滚过这整片锈海,差点摔落,但幸好来得及抓着一块突起的屋椽,上头有泥土滋养一丛野草。站起来,踉跄地走路,翻身,小心攀爬。黄昏的天空泛青色,斜阳的波光如倾注满天的醇酒,帮我庆祝一次小小的成功的历险。
在两片倾斜的屋檐交接处,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洞穴。我就躲在这个窟窿里睡觉,它又黑又凉,就像动物的巢穴一样。我忍不住幻想我的父亲也曾窝在里头,或许他也曾留下好几捆钞票给我。只是这个洞里现在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但谁知道呢?很久以前消防员们曾经爬上去过。也许那次他们就已抢了他的钱并杀死了他。
我的行动越来越灵活,现在我已经可以在屋顶上行走如飞了。在这屋顶上的确什么都没有,除了破烂的锌板、灰尘、鸟粪之外,就什么也找不到了。有时候他们也会给我说故事,就说之前的一切都是误会。所有的虐待啦、监视啦,全都是我的幻想。他们说我是个可怜的孩子,因为父亲失踪了,母亲死掉了,所以才会终日沉溺在妄想中,并把这些妄想当成是真的。这些都是鬼话,我不相信他们。他们每天努力说服我,他们告诉我说,我生病了,我病得必须要靠着这些幻想才能活着,正常的人是不会把幻想当真的。
他们有时也骗我说,我父亲回来了,叫我下来。那个叔叔穿上我父亲的旧衣,假扮成我父亲的样子,站在地上向我招手,不过他持着的拐杖露了馅。我是不会上当的。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说这些话,想骗我下来。但是我只要伏在屋顶上倾听,就能听出真相。
最近,他们也很提防我了。白天里祖父的房间静悄悄的,再也听不到他们围绕在祖父床边嚼舌根的那些话了。现在从屋子里所能听到的,只剩两把声音。一是我祖父半夜里响起的自言自语,咕咕哝哝,絮絮叨叨,听也听不清楚,这把声音带着它往昔的威严在底下这栋房子里萦绕回响,昂扬顿挫,从外头听来,你不会以为这是一个痴呆的老头。另一把声音是我叔叔的拐杖声,我可以听见他撑着拐杖在屋子里满怀怨气地徘徊来去,笃笃笃、笃笃笃地敲着地面。这两把声音交织成夜半二重奏。有时那声音传到屋顶上来,使我分不出他们是在屋檐底下呢,还是在我身边。
偶然在睡梦迷糊间,我梦见叔叔已经爬上了屋顶,准备把我抓下去。我吓得醒过来,睁开眼,除了迷迷蒙蒙的一片黑雾,就什么也没有。可一闭上眼睛,那拐杖的声音又来了,笃笃、笃笃,就觉得他也在这房子的屋顶上,阴沉沉、颤巍巍地朝我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