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有房一族
奉请城很大,大到几眼都看不到边,陆与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城池,高耸的城墙八面环绕,冰冷而坚硬的块垒堆筑四方,整座城从远方山巅看去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而来到近处后,凭借过人的感知,陆与渊很快就察觉到了印刻在城墙上的庞大法阵,龙纹、凤羽、虎形、狼视,有无数凶猛的护城兽就潜藏在这一面面厚重的高墙之中,隐约间为这本就如天堑一般的块垒再添上了几分肃然的气息。
然而进了城中又是另一番风貌了,此时已至黄昏时分,城中各地已经点上灯火,璀璨的光彩照亮了宽阔整洁的街道,勾勒出雍容华贵的高台楼阁,此间黎庶踏步在通明的长街之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自信而温馨的笑容。
陆羽夜趴在迎宾大队的马车上,张大了小嘴,乖巧的俏脸上写满了惊讶,这等繁华的景象是她在小殃镇中根本无法想象的。
“哥哥快看!好多灯笼呀!”陆羽夜兴奋地指着沿街的灯火:“张闯叔叔总说有了灯笼,鬼就不会上门了,你看你看!这里全是灯笼呀!是不是就没有鬼了呀?”
陆与渊抬眼望去,即使生不出惊诧的情绪,他也为这番华丽的景象由衷赞叹,听见妹妹的呼喊,他轻轻点头:“嗯,这里或许是仙人口中所谓的太平之世吧。先生总说让我多去看看,如今走过两座小镇,来到一座城池,我只感觉墨莲山虽阔,却也只够容纳陆家一族,而奉请,像是能够装进这天下。”
陆羽夜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抱住陆与渊的胳膊说道:“哥哥总是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不过羽夜能感觉到哥哥很开心呀!嘻嘻!”
陆与渊低头看向妹妹,思索几秒后,拿出行囊中的镜子,看着镜中依旧没有变化的神态,问道:“在羽夜看来,我现在是开心的模样吗?”
陆羽夜叮啷着在灯火映照下绽放华彩的大眼睛,似在思考,几秒后,她露出小虎牙,认真地点头道:“哥哥就是在开心啦!”
陆与渊便点点头,记下了自己此时的状态,以后在应该表现开心的场面里就这么办吧。
此时车队的前列车厢内,循着风声颤动双耳的国君帝茂轻抚胡须,发出一声轻笑,随即放下周身威仪,中气十足地说道:“褚卿此行南下代朕巡天,灭尽层渊林阴鬼、安抚弃天城众将、破获青石镇戚家惨案,还帮朕与那中州陆家建立交集,功劳滔天啊。可有想好向朕讨要什么赏赐?朕先说好,雨汀宫内的那副仙鹤纳凉图,朕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送与你的。”
褚伍钦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轻微的弧度,随即跪拜在帝辇尊座前,拱手言道:“君上圣明,臣可不敢打深宫内的主意,只是返程途中臣听闻了一桩趣事,说是国师太喻的小孙子正闹着要退学,国师府上下天天鸡飞狗跳,不得安宁,臣忧心国师为此懈怠国事,想来不如就顺了小辈的心意。”
帝茂闭目沉思片刻,突然睁开一只眼睛,沉声道:“然后把上清学府的名额让给后面的小娃子?你倒是打着好算盘,不怕太喻老头儿给你们上眼药?”
褚伍钦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呵呵,臣倒确实拦不住太喻大人自取其辱。”
“哦?”帝茂突然来了兴趣,便盘腿坐在软垫上,手腕撑在下巴上,突然怅然道:“那老头儿实在唠叨,朕月前才给镇北将军的长子赐婚,太喻老头儿已经在朝会上数落朕半个月了,你现在又让朕干涉臣子家事,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来敷衍太喻,朕可是很为难啊。”
褚伍钦闻言脸一垮,嘴角抽搐着说道:“您不能总逮着一个人薅羊毛,去年把太喻大人的三世孙送去弃天城接洽尚云将军,前年给太喻大人的夫人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臣南下后您居然又把太喻大人的二孙女赐婚给方将军的长子……那老头儿不唠叨您就怪了。”
啪!帝茂顿时心生不满,重拍桌案,怒道:“那臭小子小小年纪天天往怀香楼姑娘的闺房里钻!朕把他交给尚云将军管教管教怎么了?”
褚伍钦长叹一声:“那秦夫人呢?本来就是个怕老婆的主,老太公靠着这官衔才压住那位老太太,您这一通直接让他彻底失去了家中的话语权,满嘴牢骚无处宣泄,可不就冲您来了?”
啪!桌案又遭一记重击!
“放屁!是太登青那臭小子私下里哭着求朕给他娘亲找点事干,朕思来想去才在那老太太八十大寿的时候赐了个诰命夫人,让她去太学阁为皇子皇女们授课的!现在还怪上朕了?岂有此理!”
帝茂此时已经完全没了国君的威仪,全然像个受尽委屈在发泄怨气的中年老男人,若不是那一身龙袍实在刺眼,褚伍钦只想转身就跑,但现在也只能扶着额头,忍受山根处的一阵麻痛:“那太初晏丫头的婚事也是太登青跟您求的?臣没记错的话…当年在贺兰山抵抗五玄教入侵的时候,太登青跟方将军可是哪哪不对付吧?”
听到这话,帝茂突然脖子一缩,神色躲闪着嘟囔道:“人小两口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哪轮得到他们这些妖魔鬼怪来反对?朕这是在造十八级浮屠…”
而后他瞥见褚伍钦的白眼,突然反应过来,正了正身子,轻咳一声,道:“少废话,你要想不出个合适的理由,朕是不会同意的,太喻卿为国事辛劳一生,朕绝不能寒了他的心!”
褚伍钦瞪大了双眼,原来您还嫌那老太公没被冻死吗?
不过这事儿确实麻烦,本来不麻烦,可被国君这么一捣鼓,那就麻烦了。
太喻虽然已经年逾耄耋,但靠着早年修的一口真气,身子骨倒算是硬朗,说难听点就是还能跟人折腾。
这就涉及到了上清学府的入学制度,——名额举荐考核制。
在上清学府的规定中,求学者必须先通过名额推荐才能进行考核,考核过了才能参与选拔,选拔过了才能入学。
当然,这并不代表着上清学府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考核的重点在于是否有天资,而选拔的目的则是明确学子的修行方向,这些并不由学子的出身决定。
正如上清学府这一代大府教元庆泽所言,一切皆缘。
而在现实意义上,上清学府虽然不归属于皇权管制,可在奉请境内多少要给国君一些面子,况且监天阁能人辈出,上清学府也不想跟皇权起冲突,所以每年都会单独安排十个名额给国君,由国君将名额分配给朝中臣子,待五年一次的入学大典开始后,这些拥有名额的小辈就可以前去悬空山参与考核。
为此,石流国朝中大臣每年都会为这十个名额争得头破血流,就是皇子皇女都不一定能从那些老怪物的身上薅走一个,如今新一轮入学大典即将开始,帝茂的一众后人中也不过只有三个拥有名额。
进了上清学府,那就是有了登临通天路的资格,对国师府来说也是幸事一件,可太喻大人家的那小娃子根本不想修仙,不过十岁的年纪便能进入上清学府,却是满脑子都是金钱买卖。
原本呢,褚伍钦可以就此操作一番,跟太喻大人讲讲几年前的一点人情,可现在就难受了,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国君天天折腾国师,老头儿肯定来脾气了,人情?不给褚伍钦轰出去就算有人情了。
本来按褚伍钦的计划,国师府这个现成的入学名额拿来给陆羽夜,以她那足以吓退陆苧诩的资质,通过上清学府的考核应该不难。
至于陆与渊,监天阁有两个内部推选名额,其中一个已经决定交于在上一次奉请武道大会获胜的新人方辉轩,陆与渊则可以去争抢另一个名额,以他那能够斩杀鬼胎的实力,这并不难。
可这下好了,头疼。
见褚伍钦一副肝疼的模样,帝茂打趣道:“我说褚卿,朕倒是知晓你对这些小娃子照顾有佳,可这两个孩子是哪里值得你这么重视?跟朕说说呗?”
褚伍钦想了想,突然狡黠地笑了笑,暗戳戳地说道:“对啊,君上,您不提我都忘了说了,这事儿您可千万要保密啊,否则可是个大麻烦。”
帝茂瞬间皱紧了眉头,以他对褚伍钦这满肚子坏水的混账的认识,这小子要不干人事了。
不对!已经不干人事了!
国君陛下立刻警惕地问道:“何出此言?”
褚伍钦嘿嘿一笑,抬手指向观光马车上的陆与渊,小声说道:“那是陆家人。”
“嗯?嗯?!”帝茂立马眉头猛跳!颤声问道:“中州陆家?”
褚伍钦微笑着点点头,眼中满是玩味和期待,帝茂无声地怒骂了一句乱臣贼子!而后小心转头看向后方,一边打量陆与渊一边说道:“乖乖,不得了,朕明白了,这就是传言中的那个陆家小神童吧?你这黑心货居然给这娃子拐过来了?”
“陛下,臣必须指出来,您对臣的评价有失偏颇。”
“朕承认朕确实干过挺多荒唐事,但唯独这句话朕可以担保绝对没问题。说吧,你小子有什么目的?”
帝茂收回视线,端正坐姿,刻有十二章金文的龙袍随夜风起舞,他严肃地望向褚伍钦,后者微微沉下眉眼,用有些低沉的声调缓缓说道:“回陛下,臣这是在为南州……续命!”
帝茂的眉眼立刻拧成一团,他重新拾起帝王的威仪,带着些许忧虑问道:“可是尊师的七星堪舆有了变数?”
褚伍钦面色沉重地点点头:“灾星降世,祸乱北境。若真是那千年乱世再现,对修士来说是天大的机缘,可臣求的是万世太平,却得到了这等预言。修士求道无错,可对寻常百姓而言,那就是灭顶之灾啊!目前对具体的时间尚未有定论,只是君上,及早准备吧。”
帝茂的瞳孔顿时收缩成一点,胸腔不断起伏,在几次深呼吸后,他平复了心率,眼眸深邃,幽幽言道:“若真是如此..纵使是中州古族也保不得我石流国安危啊..”
帝茂的喃喃低语并未传入褚伍钦的耳中,于是他微微蹙眉,小声问道:“敢问君上方才说什么?恕臣没有听清。”
帝茂长吐一口气,凝重地摇摇头,随后目光坚定地说道:“国师由朕来劝导,其余的就依你之言,若这传闻中的神童当真能助朕护得苍生,就算是舍了朕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闻言,褚伍钦恭敬地伏跪在地,高声言道:“君上圣明!臣代三州百姓跪谢君上圣恩!”
帝茂有些心烦意乱,便随意挥手,不耐烦道:“不必跟朕搞这些套腔话,你知道朕最不喜这些嚼字玩意儿。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朝中一切朕会处理完备。嗯..待安置好那两个孩童,带他们来寝宫见朕一趟。”
“臣,遵旨。”
此时后车之上,陆与渊撤去听风吟,缓缓睁眼,对妹妹轻声说道:“羽夜,褚大人又在撒谎了。”
陆羽夜扯回放飞的花灯,闪着大眼睛问道:“咦?哥哥,伍钦大哥在跟谁说谎?伍钦大哥是坏人吗?娘亲总说只有坏人才会说谎。”
陆与渊缓缓转头,目光投向那架尊荣的龙辇,淡淡地说道:“羽夜,适当的谎言并不会带来坏的结果,褚大人在做好事,只是他这一番好心,恐怕要落得一场空了,这位国君陛下..嗯,大晚上的就不吓你了。”
陆羽夜皱起小眉头,垂着小脑袋使劲领会哥哥这话的意思,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弄明白,只能开始默念起自己的名字...
陆与渊听到她这一阵嘀咕便转过头,想了许久也没想明白妹妹的思考方式,直到车队分离,龙辇驶向深宫,而他们穿过闹市来到了一处静谧的临湖小院。
此时夜色如墨,小院静卧在幽潭旁侧,青砖院墙上探出几枝老梅,暗香随着波光浮动,不时抖落几点霜白。
正屋外,两盏素绢灯笼悬于乌木门廊下,昏黄光晕染透檐角的积雪。门扉半掩,露出内里青砖墁地的庭院,砖缝间零星嵌着螺钿,泛着月下的幽蓝微光。
小院西侧是一方六角亭台,飞檐翘角如鹤翼轻展。亭内有一尊精致雕刻的石桌,四只鼓形瓷墩环列,四方亭柱上镌写着褚伍钦亲自提笔的诗赋——“半榻茶烟浮竹影,一帘秋月泻湖光”。
凭栏望去,院外的湖面甚至幽静,有粼粼碎银,与倒悬的星河相接,睡莲宁憩,夜露凝于叶心,时有锦鲤摆尾,溅起泠泠水声,甚是绝美。
陆羽夜松开哥哥的手,张大了小嘴,迈开小脚丫冲进院里,在那假山与绿植间上蹿下跳,最后一股脑冲进正房中。
陆与渊静静地跟在后面,他走过庭院,详细地打量院中环境,赞叹道:“与墨莲山的宅院相比也不遑多让,真不愧是王室园林。”
这就是未来数年内他和妹妹的家了。
在他身后,十来个侍卫拎着褚伍钦为他们兄妹俩置办的家具行李,褚伍钦说这小院本是为准备享清福的监天阁主事修筑,但老主事不喜国都的嘈杂,这间小院便空置出来,由于是为老先生准备,屋中家具大多比较乏陈无趣,不太符合小辈的气质,于是全换了。
对此,陆与渊为褚大人的钱财深感敬佩,他好歹也是古族的公子爷,虽然年幼,但对这些日常物件多少是有些认知的,仅是看一眼就能明白这些新家具个个价值不菲。
“褚大人真是有钱。”
“你又来了,给我叫大哥。”
听见陆与渊的感慨,褚伍钦老脸一垮,不满到极点了,但想着正事为重,便对陆与渊提起了国君想见他的事情。
陆与渊沉默了几秒,问道:“褚大哥,您为什么要欺骗那位国君?”
褚伍钦顿时怔愣住,猛地看向陆与渊,诧异道:“你小子偷听我们说话?”
陆与渊摇摇头:“本来只是为了听听城中的戏曲,没想到意外听见了您二位的交谈。”
褚伍钦眉头一皱,这小子绝对是黑的,随即面色凝重地说道:“既然你会这么问,那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位君上啊..早就失心疯了,必须要阻止他才行,否则以一位帝王的气运,若是真唤出阴鬼来,可就不是什么鬼胎、鬼婴之余了。”
“所以您希望陆家来阻止他?”
陆与渊突然的质问让褚伍钦诧然了几秒,随后轻扬嘴角,淡淡地说道:“这等小事还用不着陆家这庞然大物出手,只是我希望以一种不伤及黎民百姓的方式解决,否则我早就灭去君上心底的祸端了。你就放心追寻你的人生体验吧,陆家那边我会托人联系你的族姐,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陆与渊立马躬身拱手道:“那就多谢褚大哥了。”
谁知褚伍钦神秘地一笑:“先别急着谢,等会去跟君上聊完后,我会遣人交给你一份记录,那是上清学府历来的考核内容,你掂量着点。”
陆与渊想了想,点点头:“明白了,我不会让他人太难堪的。”
褚伍钦立马乐了,按着陆与渊的脑袋瓜子大笑道:“聪明!”
“哥哥哥哥!快来!这屋子好大哦!”
不远处,陆羽夜的惊呼声将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褚伍钦笑了笑,对他说道:“先休整一下,等晚间的内阁会议结束,我就来接你。”
说罢,褚伍钦又对搬家队伍仔细交代一番,便领着几个侍卫向皇宫走去了。
陆与渊默默地注视着,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便转过身,向着小院正屋走去了。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