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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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有缘自来见

榴花燃透碧纱窗,醉梦楼的金漆匾额映着五月骄阳。自那日程府寿宴用了醉梦楼的雪酿,众人无不称赞,三十六瓮琥珀酒浆就随銮驾入了宫门,这酒幌子便成了上京金字招牌。更妙的是新来的梧州厨子,昨儿竟将河豚脍雕成牡丹,惹得礼部侍郎当场题了“天香双绝“的墨宝。

萧雪临望着铜镜里发青的眼圈,指尖蘸了茉莉粉也盖不住憔悴。昨夜陇西商队那笔三百坛秋露白的漕运单,直核到三更梆响。“姑娘,灶上煨着杨梅饮...“小丫鬟话未说完,她已扶着酸痛的腰肢往外走,肚里空得能听见回音。

才过爬满紫藤的九曲廊,便见东家摇着泥金扇立在荷花缸旁。簇新的云锦裙裾被日头镀了层金边,衬得腕上翡翠镯子碧盈盈晃人眼。“瞧瞧咱们小雪儿,“她拿扇柄轻点账册,“鸿胪寺刚送来中秋宴的单子,开口就要二百坛...“

“东家且缓缓!“萧雪临苦笑着打断,袖中露出一截墨渍斑斑的指尖,“今晨漕运司扣了二十车酒坛,说是要给河道清淤道...“话音未落,前厅忽传来喝彩,梧州厨子正将活鳜鱼片作透光的玉兰花瓣,码在冰山上淋着梅子酱。

穿过飘着酒香的天井时,不断有青衣小厮捧着描金食盒肩。“让让!平阳郡主订的八宝鸭要趁热——““幽州加急单再加五坛!“吆喝声里,萧雪临望着墙根堆成小山的坛,忽想起七岁那日踮脚够算盘的模样。老账房咳着说“三百坛春酿兑银...“,她脱口接“二百七十四两六钱“,惊得老先生山羊须直颤:“小丫头,你这是要掀了我吃饭的家伙!“如今看来,这账房的饭当真不是好吃的

待挤到后厨檐下,梧州厨子的大嗓门混着炒勺声撞进耳朵:“翡翠虾饺给兰字号雅间——“案头摆着留给她的青瓷碗,冰镇杨梅饮浮着碎玉似的冰块,旁边摞着三只蟹粉包子。萧雪临刚要举箸,窗外又飘来管事的急唤:“小雪儿!河西节度使的掌书记亲自来催单了...“

蝉鸣忽地炸响,她抬头见金灿灿的日头正爬上“天香双绝“的匾额,那墨字吃足了阳光,竟在粉墙上投下流动的影。廊下石榴花被风卷着掠过青石地,恰似算盘上乱滚的朱砂珠子。

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萧雪临这才觉得自己回了口气,近日实在是忙的头昏脑涨,账单总是那样多,活儿也不是一天做完的,趁着现在景色正好,不如让自己歇歇,思及此,就朝西苑去了。

西苑新栽的湘妃竹沙沙作响,萧雪临揉着发酸的手腕转过九曲廊。方才咽下的蟹粉包子还梗在喉头——东苑跑堂的吆喝声追着脊背,倒不如这人工河畔清静。她蹲在爬满青苔的河石边,见水中红鲤正啄着飘落的芍药瓣,忽起了玩心。看四下无人,便脱了鞋袜坐在河边玩水。少女纤细洁白的脚扬起阵阵水花,惊的小鱼四散而逃,玩了一会萧雪临觉得有点累,虽说是五月,但是水还有点凉,擦了擦脚就要穿鞋袜,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声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却能听出是男子。

萧雪临一下慌张了起来,手忙脚乱的穿鞋,好不容易穿好了就要躲起来,却不想太过慌乱踩着衣摆,惊呼一声就朝水里跌了去。

这边谢怀璋折扇轻摇,听着手下汇报“主子,近日家里还算太平,只是年前遭了雪灾,还未缓过气儿,那事怕是得快点…”谢怀璋闻言伸手折了一株芍药花,花瓣随着动作有些许飘落“我知道了,母亲可还好?”“王后她…”话音未落就听着一女子的高呼,手下反应迅速,手中不知何时已拿出一柄短刀。

待两人寻去,只见萧雪临在不怎么深的水中来回扑腾,谢怀璋使了个眼色,手下把刀收起,下水稳稳的将萧雪临拉了上来。落在地上的她狠狠的咳了几口水,这才大口呼吸起来,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过去一样憋闷。谢怀璋看着地上狼狈的女孩,认出来她就是那日在程府见了他就跑开的小丫头,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俯下身来轻声问道“你没事吧?”萧雪临定了定神,这才认出是那日在程府见过的男子,当时隔得远没仔细瞧,今天这张脸放大在自己眼前才觉得更加摄人心魄,漆黑的眸子映出了自己的脸,还能闻到他身上的一股香,青衣玉冠,衬得他贵气十足。

萧雪临还从未被男子这样近过身,经不住的脸红,声音也变得小了起来“谢公子搭救,只是不小心掉了进去,扰了公子雅兴,还望见谅。”手下目光如炬盯着她看,萧雪临觉得有些不自在,起身就要走,她不会水,虽说这个池子没多深,却也是受到些惊吓,此时脚下发软,谢怀璋伸出手扶了她一把,“可是我二人说话惊着姑娘了,才让姑娘落水?”看着他有些探究的眼神,萧雪临连忙摆手“公子误会了,此处幽静不常见人,刚刚是有个老鼠跑过去,一时惊吓慌了手脚这才落水。”谢怀璋闻言不再追问,只是伸手示意手下把他早上出门的披风递给萧雪临,“你我二人也算有缘,姑娘刚落了水,别着了风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她落了水,现下身上湿透,被外人看见又是说不清了,心里涌起一股暖意,“多谢公子,还请公子留个名号住所,他日归还公子。”“我叫谢怀璋,归还就不必了,姑娘若是想感谢,多送一坛美酒便是了。”

萧雪临不再多说,行了个礼就匆匆离去。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下有些不放心“公子,就这样放走她,万一她听到了我们…”“无妨,”谢怀璋抬手阻止了手下说话,“也没说什么要紧的,况且刚刚离得也远,不必深究了,这封信你且带回去,让母亲保重身体。”“是。”手下领了命就悄然退下,谢怀璋看着满园翠色,心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廊下垂柳搅碎满地金光,萧雪临贴着青苔斑驳的院墙疾走,湿透的绡纱裙摆拖过卵石小径,在晨露未消的泥地上洇出蜿蜒水痕。她缩着脖子左顾右盼,发间金雀钗衔的珍珠穗子扫过颈侧,激得沾水的肌肤泛起细栗。

转过月洞门时,日头正斜斜劈开藤萝架,将紫穗花影烙在她苍白的脸上。许是有点做贼心虚,路也不知道看,转个弯儿的功夫不知和谁撞个满怀,两声“哎呦”同时响起。

丹蔻腰间五福捧寿佩玉砸在青砖上,迸出清脆声响。她踉跄着扶住朱漆廊柱,石榴红撒金裙裾旋出半朵残花:“是哪个不长眼的撞本姑娘!“镶翠护甲堪堪戳到萧雪临鼻尖,却在看清人时陡然收势,丹凤眼瞪得滚圆:“小雪儿?怎么是你?“萧雪临揉着脑袋一看,这不正是丹蔻,赶紧上前扶起。“丹蔻姐姐,你没事吧?”“小雪儿,怎么是你,哎呦喂,你这小身板儿可真够有劲儿的。”丹蔻定了定神,这才看见她浑身湿哒哒的,脸色也不好,“你怎么成这副模样了,是出了什么事?”丹蔻一着急声儿便拔高了,萧雪临慌忙去捂她檀口,腕间玉镯磕在雕花阑干上叮当乱响:“我的好姐姐,只是不小心栽了跟头到水里,没什么大事,你可小点声。”闻言丹蔻拉着她又好好看了看,是没什么外伤,这才稍稍放心,“你也多大的人了,走路还不小心,浸得跟水鬼似的,当心寒邪入骨,赶紧回去换干净衣服好好躺着,我差人给你煮些姜茶,你多喝点,去去寒气,可别落了病。”丹蔻催着赶紧回去,她也没耽误,又急急穿过几个回廊,可算到自己的小屋。脱了湿衣又擦了头发,裹着被子坐在床榻上狠狠打了两个喷嚏,今日也算是倒霉。不知道和那人是有缘还是有孽,两次遇上他都是落荒而逃。

没一会儿厨房的小丫头端着姜茶来了,实在的喝了两大碗才觉身体暖和了回来,既然今日遭了祸,倒不如可怜可怜自己,且先不忙那些劳什子账目。萧雪临心里暗想着,长舒一口气。这些日子没睡几个好觉。没一会儿就一梦黄粱。

暮色四合时分,萧雪临睫毛轻颤着醒来。屋内黑得像是泼了浓墨,唯有雕花窗外悬着的绛纱灯笼透进斑驳红光,在她素白中衣上洇开点点朱砂。她撑着手肘欲起,却似被人抽了筋骨般跌回枕间,额角突突跳着疼,喉间像是塞了团烧红的炭。

“小雪儿?“

檀木门吱呀漏进一线暖光,红蕖提着盏琉璃灯轻手轻脚挨近床沿。灯影摇曳间,她发间金步摇坠着的珊瑚珠子簌簌晃动,在萧雪临朦胧的视野里漾成绯色涟漪。

“怎的烧得这样烫?“染着蔻丹的指尖抚上她额头,红蕖蹙起描得精细的远山眉,“听丹蔻说你今日落了水,下午就该叫郎中...“话未说完便被截断,萧雪临已歪着身子枕在她膝上,青丝散作流云,指尖绕着红蕖腰间杏色丝绦打转:“姐姐说些趣事,我听着便好了。“

红蕖执起冰裂纹瓷壶斟了盏温水,水光映着琉璃灯漾在她的眸子里:“程小侯爷今儿又来了,还带着一个面生的官家小姐,说是外地回来的,来醉梦楼看看热闹。谁知正撞见关二郎给莺时姑娘捧场。“鎏金护甲叩在床沿发出脆响,“非说人家衣裳绣的松鹤是秃尾巴鹌鹑,激得关二郎摔了酒盏赌咒,输的人要当众解衣...最后那关家儿子只剩了里衣,东家看事儿闹大了,赶紧出来圆场,又给拿了一件衣服,虽说是穿着衣服走的,但是这脸是丢尽了,今儿晚上大堂人可不少。”萧雪临听了把玩秀发的手兀自停下,“这程家的儿子怎的这般混账,哪里有他哪里就不太平,这事是在醉梦楼里出的,还不知道会不会被记恨上,他可真真是个瘟神。”“你就别想了,若是闹了起来。自然有东家顶着,你好好休息,待会我给你端点吃食来。”待到红蕖离开,屋里又静了下来。

夤夜寒浸,程府门前两盏羊角灯在秋风里晃得惨淡。青砖影壁上的藤萝簌簌作响,闻声搀着程邺踉跄穿过月洞门,满庭丹桂香混着酒气,惊起檐角宿鸟扑棱棱乱飞。雕花窗棂透出的烛光映着程镜堂铁青的脸,他身着赭色暗云纹直裰,腰间玉带扣紧得几乎要嵌进肉里,银白胡须随胸膛剧烈起伏,十指攥得紫檀木太师椅扶手格格作响。

程夫人攥着杏黄帕子的手直发颤,石青绸衫襟前银线绣的缠枝莲随着急促呼吸起伏。她眼角细纹里蓄着泪光,发间衔珠白玉簪的流苏扫过耳际,见丈夫猛然起身掀翻案上缠枝莲纹茶盏,忙扯住他袖口:“当心茶渍污了前日新裁的蜀锦袍子......“

“慈母多败儿!“程镜堂甩袖震开她的手,指节重重叩在黄花梨八仙桌上,震得青瓷胆瓶里插的墨菊簌簌落蕊,“你且看他如今模样!“话音未落,醉得人事不省的程邺正被架着转过万字纹落地罩,蟒纹锦袍沾着胭脂渍,玉冠歪斜露出几缕乱发。

程夫人帕子绞得指节发白,却仍强笑着打圆场:“邺儿今日和徐家姑娘许久未见,高兴多饮了几杯......“话音未落便被丈夫的冷笑截断。程镜堂额角青筋暴起,玄色云头履将满地菊瓣碾作尘泥:“好个风流公子!“他忽地抓起案头镇纸欲砸,终究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烛泪横流,“程家三代铁骨铮铮,倒要出个章台走马的纨绔!“

廊下秋风卷着残叶扑进厅堂,程夫人鬓边碎发凌乱也顾不得拢,只急急示意闻声快走。待那踉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程镜堂颓然跌坐椅中,程夫人默默捡起滚落脚边的和田玉扳指,烛光里瞥见丈夫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