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征辟
书房内,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细碎的光影,仿若岁月的斑驳痕迹。
“坐吧。”
陈寔用眼神示意陈潜坐到他下首:
“先说好,恰如老夫方才所说,陈氏只会和颍川这片土地的主人站在一起。这是陈氏的根,挪也挪不走。只不过,从老夫个人的视角来看,倒也不介意枝叶往外面延展一些。”
说罢他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有些审视又有些期许:
“所以说,今日,我们只以爷孙的身份,你可以问我一些问题。”
陈潜顿时会意,对方明摆着是在告诉自己,他今日不会得到陈氏族中的支持,但会收获陈寔个人的一些馈赠与箴言。
这倒是和陈潜的想法一拍即合了。
陈潜垂眸沉思片刻后问道:
“祖父大人不担心我与黄巾匪类结交牵连家族?”
陈寔闻言,却是轻轻一哂:“担心倒是有些担心,却不是担心这个。要说结交匪类,难道你以为现在那黑山军中就没有袁氏的使者?我们士人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什么太平道,包括三年前你父亲也不是因太平道而死。”
陈潜恍然:“您是说,宦官?”
陈寔脸上第一次有了严肃之色:
“正是,若只是结交太平道,你父亲当然就不用死,可是当时事涉奸宦,我这个老牌党人领袖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到这里,陈寔苍老的眼眸中也闪过一丝悲切:
“说来确实是我对不起你父亲,放他去勾连太平道虽不是出于老夫的授意,但也经过了老夫的默许。呵,你父亲长成之时,我攒下那点东西都拿去捧了你大伯和四伯,偏偏你父亲又那么聪明,他既然有了自己的想法,老夫也只能放鹰归野。”
陈寔缓缓抬手拭去几滴干泪,瞥了陈潜一眼:
“而眼下的你,却比你父亲更加危险。你想要当官,还要越快越好,那也就意味着你必然不会以一个纯粹的党人身份在活动,而是会和那些宦官搅合在一起,这才是我所担心的啊!”
陈潜心中一惊,仿若被人看穿了心思,自己方才还在暗自思忖通过张宁留下的渠道结交宦官的可行性,而眼前这位睿智的老者却已然预判了自己的选择。
当下,他试探性地问道:“所以祖父大人是不希望我这么做?”
“不,这是你必须做的,我现在是想问你准备如何做!”
陈寔的回答斩钉截铁,坚定得仿若磐石。
陈潜顿时浑身一震,心中闪过些许明悟,这原本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想要当高官,尤其是从一个无名小辈快速当上高官,那当然需要皇帝的认可。
可若是内朝无人,不与宦官打好关系,那即便在外面立下天大的功劳皇帝又怎么会认识你?
事实上,表面上与宦官势同水火不共戴天的士人群体也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如今士族中最显赫的无疑是四世三公汝南袁氏,可天下谁不知道汝南袁氏和宫中宦官关系最好?甚至连中常侍袁赦都被袁氏收入族中作为自家子弟。
隔壁的荀氏呢?陈潜的老熟人荀彧娶的正是中常侍唐衡之女,其意更是不言而明。
便是颍川陈氏自己,不也是靠陈寔当年委屈求全,出席张让父亲的葬礼留下的恩情才屡次得以保全吗?
可问题就在于,要如何做到一边结交宦官为自己和家族谋取私利,一边又不至于让党人群体反感,甚至被认为是在为了天下公利不惜自己的名声呢?
当下陈潜立即避席行礼,虚心请教:“还望祖父教我。”
“呵呵,不必多礼,老夫虚活了一世,也就明白了这么点东西能教给你。”
陈寔也是微微一笑,招呼陈潜坐到自己身旁:
“想要如袁氏一般,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两点,一曰“帝心”,一曰“公心”。我们党人的利益与宦官与皇帝亦非处处都有矛盾,只不过若是这些都要考虑到,那还能为这天下考虑的就太少太少啦!”
说到这里,陈寔也是发出一声叹息。
陈潜当然知道他在叹息什么,所谓帝心当然是要想法子取悦皇帝,而公心却不是指的天下人之心,而是要他时刻记得为士人阶级谋取利益。
内朝外朝当然不是没有能达成利益统一的地方,可说白了无非是取之于民罢了,这大汉的天下不就是一步步在这样的内耗中败坏了吗?
从宦官到皇帝,从党人到外戚,所有人都把精力放在无休止的内斗之中,纵使有七窍玲珑绝顶聪明之辈,能够在这样的政治漩涡中左右逢源,可于这天下又何益?
陈寔却提醒他:“此时说这些为时尚早,还是说回你的事,你想要当官,准备走什么途径?”
陈潜倒是早有准备:“愿举茂才。”
这却是两汉很出名的察举制了,自汉武帝正式确立察举制以来,发展到此时已经非常完善。
察举制的主体科目当然还是常科,具体来说就是由地方上来推举孝廉和茂才。
孝廉每年由郡国长官推举,各郡国按照人口数量有不同的名额,像颍川这种大郡,按照人口满四十万每年举孝廉两人的规则,也就是说每年偌大一个颍川郡也仅有两个指标。
茂才则更加稀缺,只能由少数中央官员和州内长官推举,而陈氏所在的豫州可是包含了汝南、陈郡等数个士人遍地的大郡的!
陈潜当然是在狮子大张口,果不其然被陈寔否决了。
“不妥。”
陈潜原本也没寄希望于一下搞到一个州一年才一个的茂才名额,很快就准备退而求其次求一个孝廉。
谁料陈寔倒是一心在为陈潜考虑:
“我以为你被举茂才至少有两点不妥,其一是茂才到了京都还有一年的考察期,我看你等不及;二则眼下的豫州刺史乃太原王允,此人...反正有了这么个举主,你在洛阳恐怕不方便便宜行事。”
王允的为人陈潜当然也是略知一二,所谓刚棱疾恶,放在政治斗争中就是又菜又爱玩。当下连忙追问:
“那祖父的意思?”
陈寔也无心卖关子,直截了当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倒不如受人征辟,老夫去一封信给大将军何进,老夫一个将死之人,量他也不会不给老夫这个面子。”
陈潜有些疑惑:“那大将军岂非成了我的举主?”
征辟正是两汉与察举并行的一种人才选拔制度,简单来说就是中央或者地方高官把一些有才能的人网罗到自己身边为僚属。
他可是知道何进的结局的,下意识就不愿和何进扯上关系。
陈寔一哂:“你还是皇帝的臣子呢!若是大将军有一日倒了,那必然是出自皇帝的授意,也轮不到你这么个小角色来受牵连;可他若是还在任上,那你本身就得听从他的号令,他做你的举主当然是有利无害的事情。”
陈潜心服口服,他对眼前这位老者也有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激:“潜实在当不起祖父如此厚爱。”
陈寔却是冷哼一声:“你既然出身我颍川陈氏,口口声声又都在为我陈氏考虑,有些该有的便利我自应当给你。不过我且问你,你是否对你大伯心存怨望?”
讲道理人家陈纪对他有点意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心存怨望更是无从说起,陈潜当即就要辩解:
“我....”谁料话未出口就被陈寔截断。
“我不管你怎么想,从今天开始就是了,你大伯那边我亦有交代,府上马上就都会知道,你伯父很是厌恶你,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陈潜苦笑,他当然明白,如此一来,在旁人眼中他陈潜只是因为陈寔的宠爱而得到这个位置,等陈寔归天,与新任家主陈纪不和的陈潜也就不会被认为和颍川陈氏一体。
陈寔微微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微微放空:“我便直说了,我虽然答应帮你,却也没指望你成功,只希望你日后惹出祸来,别把颍川陈氏牵扯进去就行。”
言罢,他又将目光转向陈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明日荀慈明和韩元长要来,你不妨也一同见一面。”
陈潜闻言,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后退几步,转身轻轻带上房门告退。
“该吃药了,府君务必保重身体。”府上的随从端过一个精致的漆盒,里面药香四溢。
陈寔却没伸手去接,待随从将漆盒放在案几上后,竟是猛地抬手,“哗啦”一声将药打翻在地。
“保重身体?老夫为何还要保重身体,老夫这一辈子都在为大汉为陈氏殚精竭虑,可作为父亲我已经送走了三个儿子,难道作为臣子我还要看着这大汉走在我的前头吗?”
庭院中,那株老槐树在夜风中簌簌发抖,落下的残叶于地面凌乱,仿若破碎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