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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曹操的诗歌
曹操今存诗歌,计得二十二首,包括作者有疑问的三首。[1]曹操诗歌全部是乐府诗,从诗题看,大部分袭用汉代乐府诗题,如《秋胡行》、《薤露》、《蒿里》、《短歌行》、《陌上桑》、《善哉行》、《董逃行》等,亦有自创新题者,如《对酒》即取诗之首句为题。汉代乐府歌辞,文人所作者不多,仅有西汉司马相如等作《郊祀歌》,大部分采集自民间,如《铙歌》、《相和歌辞》中的许多作品。东汉著名文人班固、张衡、傅毅、蔡邕等,今存诗歌不少,诗体有楚辞体、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等,唯独无乐府,可知后汉文人一般不事乐府诗写作。曹操出于自己的爱好,选择乐府为主要文学写作体裁,具有重要意义。
曹操创作乐府歌辞,并不沿用汉代旧法,而是有所新变。从内容上说,汉代乐府作品,曲题与歌辞切合无间,具有内容上的统一性,如《西门行》即写“出西门……”,《陌上桑》即写采桑女事,曹操打破此成规,他利用汉代旧曲,自创新辞。如《短歌行》,崔豹《古今注》曰:“长歌、短歌,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这是古辞内容,而曹操《短歌行》在咏唱“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同时,又加进了求贤的内容。此是既有继承又有创新之例;更有内容完全脱离汉乐府传统者,如《蒿里行》、《薤露行》,古辞皆丧歌,而曹操在此二曲题下写汉末时事。所以论者指出:“乐府题,自建安以来,诸子多假用,魏武尤甚。”(朱乾《乐府正义》卷五)从形式上说,汉代乐府的曲与辞具有严格的对应关系,曹操的乐府诗则异于是,在这方面表现了充分的灵活性,他既有“依前曲,作新歌”(曹植《鼙舞歌序》),亦即在汉代旧曲的框架内作辞的做法,也有不依旧曲自作安排的情况,这从他所作新歌辞的章法、句法与乐府古歌辞异同上可以判断出来,具体说有以下四种情况:
一,严格的“依前曲,作新歌”。亦即他实行填词式的创作。如《善哉行》,古辞为四言体,曹操新辞(“太伯仲雍”)亦为四言句式;
二,新歌辞在章句格式方面与古辞部分相同,部分不同,表明他对“前曲”有所突破,作了部分改变。如《蒿里》,古辞为五、七言句式,曹操新辞为全五言句式;
三,新歌辞与古辞句式全然不同,表明曹操所作不但歌辞是新的,而且曲调也有了大的改变,仅仅是借用旧题而已。如《步出夏门行》,古辞为五言体(“邪径过空庐”),曹操新辞则为四言体;又如《薤露》,古辞为三、七句式,曹操新辞为全五言句式;
四,“新歌”与“前曲”毫无关系,连旧题都不借,曲、辞两方面全系新创,如《度关山》、《对酒》。
总之,曹操在继承发扬汉乐府的音乐与文学传统的同时,从现实创作需要出发,对乐府体制做了大胆革新,表现了他的尚实精神和通达作风。曹操的革新措施,拓宽了乐府文学的表现领域,给乐府文学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在曹操身体力行影响下,建安文人遂以很大精力投入乐府诗的创作之中,产生了许多优秀作品,乐府文学于是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文人乐府诗阶段。这是曹操在文学史上的一大贡献。
曹操今存诗歌,自题材内容看,基本可分四大类,即纪事、述志、游仙、咏史。纪事作品主要有《薤露》、《蒿里》、《步出夏门行》、《苦寒行》等。《薤露》、《蒿里》,本前汉丧歌,“言人命如薤上之露,易晞灭也。亦谓人死魂魄归乎蒿里。……至孝武时,李延年乃分为二曲,《薤露》送王公贵人,《蒿里》送士大夫庶人。使挽柩者歌之,世呼为挽歌”(崔豹《古今注》)。曹操用来写汉末时事。不过曹操新辞在情绪气氛上仍保持着悲伤的基调,显示出它们与乐府古辞间在情绪取向方面的某种潜在关联: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强。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薤露》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蒿里》
前篇自汉灵帝任人不良起,写到董卓入据洛阳作乱;后篇自关东群雄联合讨董起,写到军阀开始混战。二篇紧相承接,时间上从中平六年(灵帝死)至建安二年(袁术称帝于淮南),先后共九年间大事,综观篇中,表现了对史事的高度概括力,故后人誉之为“汉末实录,真诗史也”(锺惺《古诗归》卷七)。
曹操以乐府写时事,尤其以军国大事入诗,上承《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雨无正》等篇传统,下启唐代杜甫等关心国运民瘼诗歌之先河,在中国纪事诗发展史上,此二篇“诗史”,实占有重要地位。又篇中悲情流宕,“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云云,表现了强烈的人本观念和深厚的同情心,“悯时悼乱”(朱嘉徵《乐府广序》),增加了作品的感染力。
《步出夏门行》、《苦寒行》、《却东西门行》等篇有一共同特点,即皆在征战中产生,是典型的“鞍马间为文”(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个性突出。《步出夏门行》作于建安十二年(207),包括“艳”及四解,写曹操北征三郡乌丸时体验及复杂心态:
云行雨步,超越九江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艳)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观沧海。一解。)
孟冬十月,北风徘徊。天气肃清,繁霜霏霏。鹍鸡晨鸣,鸿雁南飞。鸷鸟潜藏,熊罴窟栖。钱镈停置,农收积场。逆旅整设,以通贾商。幸甚至哉!歌以咏志。(冬十月。二解。)
乡土不同,河朔隆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锥不入地,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士隐者贫,勇侠轻非。心常叹怨,戚戚多悲。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河朔寒。三解。)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幸甚至哉!歌以咏志。(龟虽寿。四解。)
一解《观沧海》写出壮伟景象和磅礴气势,透出诗人的阔大襟怀,后人推崇“有吞吐宇宙气象”(沈德潜《古诗源》),洵非过誉。四解《龟虽寿》中“神龟”、“腾蛇”之喻,“盈缩”、“养怡”之论,富含人生哲理,而“老骥伏枥”四句,更传达了诗人老而弥坚的进取精神和事业心,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二、三解描述北地风土民情,亦称佳构。综观《步出夏门行》全篇,浑茫壮阔,古朴苍凉,艺术个性鲜明,最能代表曹操诗风。《苦寒行》、《却东西门行》内容相近,都极写征战之苦,悲情流宕,反复渲染,诗人以周公自拟,悯士卒艰辛以哀其情,甚得《诗经·东山》之旨。而诗中又时见壮语,如“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岗”、“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等,悲哀中仍见英雄底气,可谓哀而不伤。
述志之作有《对酒》、《度关山》等,作品直书诗人政治社会道德理念,从其内容正可看出曹操杂家本色,儒、法、道、墨、刑名、兵、农诸家主张,应有尽有。而作为一出生于战乱现实中的政治家,他在诗中描画了太平盛世的蓝图,“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对君、臣、民各方面都作出规范,颇具理想主义色彩,实为难能可贵,此亦正是曹操胜于其他政治人物处。不过从文学角度言,诗中政治理念术语排沓过多,略无间歇,其艺术感染力稍逊。同样写政治理念,《短歌行》艺术上更优: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此诗主旨在求贤,末二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是曹操心中自己与天下贤才之关系。然而诗篇并不像《对酒》等直陈政见,而是从感慨人生不永此一永恒主题入手,强调时不我待,求贤心切,如此便赋予了诗篇以情动人的基调。又诗中大量运用比兴,从“譬如朝露”到“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取喻精妙,含义深广,形象性大为增强。
曹操今存游仙诗有《气出唱》三首、《精列》、《陌上桑》、《秋胡行》(“愿登泰华山”)等,此类诗上承汉乐府中游仙作品,描写神仙生活,期待轻举高蹈,兼及服食长生。这些诗的意蕴并不复杂,但对它们的理解却颇多歧见。有说它们表现了曹操对人生理想的追求,有说它们寄寓了诗人对精神自由的向往,皆可备一说。不过曹操的游仙诗,实际上并无太多寄托。从嬴秦、西汉以来,直到汉末,游仙诗皆与求仙有关,是求仙欲望的真实表现,不存在寄托传统,这一文化史背景必须予以重视。对于曹操来说,他“性不信天命”,不信神仙,曾在诗中感慨“痛哉世人,见欺神仙”(《文选》卷二十四《赠白马王彪》诗李善注引曹操佚诗句),他作游仙诗,当然不可能为求仙,此是一方面;然而说他诗中有“人生理想”、“精神自由”等寄寓,恐亦无根据。因曹操作诗,基本上不用寄寓手法,这也是同他“指事造实”、“指事而语”的论文主张相合的。看曹操诗中,比兴手法固然不少,就如上举《短歌行》等篇,但皆属局部修辞手段,与全篇作整体的象征性寄寓式描写是两回事,不可相淆。曹操游仙诗的作意,当为娱乐性的,是在宴饮娱乐场合“被之管弦”,作助兴侑酒自娱娱宾之用。[2]
曹操咏史诗有《善哉行》(之一)、《短歌行》(之二)等。所咏历史人物,有历代圣王如古公亶父、太伯、仲雍、姬昌等,有圣贤如伯夷、叔齐、孔子等,还有贤相如仲山甫、管仲、晏子等,及春秋时期霸主如齐桓、晋文。与班固等所撰咏史诗不同,曹操咏史更紧密联系自己现实体验,如他咏姬昌:“周西伯昌,怀此圣德。三分天下,而有其二。修奉贡献,臣节不坠。……”显以姬昌自比。曹操曾说过:“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魏志》本纪注引《魏书》)又常举文王事为己辩护,见所撰《让县自明本志令》等文,此种大胆率直近乎狂妄的比拟,只能出自曹操,唯他才具有这一份政治上的自信,同时也表现出毫不掩饰的霸气。又如他咏齐桓公:“齐桓之功,为霸之首。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一匡天下,不以兵车。正而不谲,其德传称。”亦明显藉古人夸耀自己功德与霸业,一如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云:“设使国家无有孤,正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从现实自我出发,以咏古人方式写己心,这就是曹操咏史的基本特点。
无论何种题材何种主旨,曹操诗歌有一最基本的情调,此即慷慨悲凉。“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实际上就是曹操诗歌风格的自我概括。《短歌行》旨在求贤,然而全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诚如论者所云:“跌宕悠扬,极悲凉之致。”(陈祚明《采菽堂诗集》卷五)《步出夏门行》“经过至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后又写及“老骥伏枥”、“烈士暮年”,悲凉气氛浓烈。最奇特者乃是《苦寒行》,诗盖作于建安十二年征高干时,其时曹操已经基本上克定北方中原广大地区,他正统率着一支占压倒优势的大军向并州进发,对手则是已无很强实力的败军之将,此去势在必得,形势十分有利。然而曹操却在诗中极力渲染悲哀凄凉气氛: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读者感受到的是一片“悲”、“哀”情绪和“怫郁”、清凄、荒凉、寒冷、孤寂氛围,一唱三叹,极为浓烈。曹操为何在胜利的行军中作此情绪反差极强烈的诗篇?难道是他故意矫情自饰?他就不怕自沮了军心?合理的答案恐怕只能从曹操的性格特征、情绪类型和趣味爱好方面求得解释,那就是他对眼前的这场战争怀有必胜信心,胜券在握,强烈的自信和底气,使他感到不必再以豪言壮语来鼓励士气,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对于艺术悲情有着特殊爱好,这种爱好,使他经常表现出一种“烈士”的悲凉壮烈气概,于是面对着即将发生的厮杀,他竟能够作出如《苦寒行》这种情调的诗篇。《步出夏门行》、《却东西门行》,还有《薤露》、《蒿里》、《短歌行》等作品,其基调大抵类此,成因亦略同。这就形成了曹操独有的、不同凡响的以沉雄浑厚、壮烈劲健、慷慨悲凉为特征的诗歌情调和风格。“魏武深沉古朴,骨力难侔。”(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曹公莽莽,古直悲凉。”(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魏武帝自然沉雄。”(周履靖《骚坛秘语》卷中)这些评论,皆中肯綮,切合曹操诗歌情调和风格的本质。如前所述,“慷慨悲凉”还是建安诗歌的共同的情调特征,是时代风格,而“慷慨”或曰“梗概而多气”,是首先在曹操诗歌中表现出来的,连“慷慨”一语也是在曹操诗歌中首见的。所以不妨说曹操是建安文学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和创导人,是他奠定了建安诗歌的基调。
从体式上看,曹操诗歌有四言、五言、杂言三大类,数量各占今存之作约三分之一,可以说他诸体兼擅,且皆有成就。比较而言,他的四言诗似更出色,上举《步出夏门行》、《短歌行》,即四言优秀作品。四言诗自《诗经》以下,鲜见佳作,究其因恐是诗体本身难度较大,不易再兴波澜。汉代文人诗歌主要采取楚歌体及四言两种体式,间亦有五言、六言、七言者。四言诗虽为正宗诗体之一,却缺乏特色,较好者如韦孟《讽谏诗》、傅毅《迪志诗》等,其余成就平平。曹操四言诗,越汉人而上之,其佳处主要在于:第一,抒情述志,多与写景相结合。《短歌行》“心念旧恩”下,忽然插入“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四句,此景句画面优美雅净,又充满动感,使诗篇精神倍增。最出色的写景四言还推《步出夏门行·观沧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全解写景,不言情志,而情志自见。第二,多用比兴。《短歌行》中比兴迭见,已如前述;《步出夏门行》中比兴亦多,如末解《龟虽寿》,总共十四句,前六句全是比兴,且以比兴开篇。比兴既多且生动,致使诗篇神气振足,韵味深长。第三,节奏强烈。《短歌行》起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便是发唱惊挺、震慑人心之语,以下忽起忽伏,语句多作突然转折,有论者指责“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贯”(谢榛《四溟诗话》引刘才甫语),其实此正是曹操诗的佳处,他不欲为两汉式的平铺直叙沉闷平庸语,有意安排间隔,显出强烈节奏。总之曹操四言诗,是对两汉诗歌的超越,后世论诗者几有共识。明代徐祯卿说:“韦、仲、班、傅辈,四言诗窘缚不荡,曹公《短歌行》……工堪为则矣。”(《谈艺录》)又锺惺说:“夫《风》、《雅》后,四言法亡矣。然彼法中有两派:韦孟和,去《三百篇》近,而韦有韦之失;曹公壮,去《三百篇》远,而曹有曹之得。”(《锺伯敬合集》昃集二)所谓“去《三百篇》远”,正是曹操通达作风与创新精神的体现,他不拘泥于《三百篇》旧法“窘缚”,遂能脱颖而出,独立开辟出一块四言诗的新天地。“曹之得”即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