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章 逃婚
前来庆贺韦见素拜相的宾客们终于散尽,韦见素将韦雪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雪儿,你还在生为父的气嘛?”韦雪走进书房的时候,韦见素已经一改几个时辰以前的怒容,和颜悦色地走近女儿,露出关爱之情。
“女儿不敢。”小七的情况稳定了,韦雪正在兴头上,已经把刚刚和阿爷的冲突抛到脑后。
“这次你辛苦了。”韦见素推开窗,皎洁的月色照下来,背景被拉长,“这几年,你帮了阿爷不少的忙。”
“阿爷整日为国事操劳,能帮阿爷分忧当然是应该的,这次去江南不仅没能找到青城之宝的下落,还中了拱卫司的埋伏,让阿爷失望了。”前一天,韦见素还再说韦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怎么现在就转了口风,韦雪心中有些犯嘀咕。
“也不能都怪你,是为父低估了安禄山,这厮在朝野的势力都日益壮大,圣人也还青睐与他,确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既然阿爷料定此贼不是好人,当初为何要把阿姊嫁入他家,这不是亲手把阿姊往进火坑里推嘛!”
“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本想利用他对付李林甫,没想到他趁机做大,狼子野心,即便到了今日,皇帝都不相信他会造反。”
“那姐姐该怎么办?”
“晴儿在其父子身边,还能帮上我们的忙。”
“阿爷,你到现在还在利用阿姊。”
“呵呵,雪儿,你长大了。很快也会像你阿姊一样离我而去。”韦见素转过身,抚了抚女儿的头发,颇有不舍和爱惜之色。
“所谓女大不中留,不是我不想你阿姊回来,就算我要她现在回来,她也未必愿意。”
“阿爷,我可不要离开你,我还要帮你对付安禄山呢!”
“哈哈,哪有女儿永远待在爹身旁的啊。难道安禄山不除,你就不出嫁嘛?何况除了安禄山,还有安禄河,安禄海,呵呵,只要有人的地方,权力斗争就不会止歇的。”
“阿爷已经升为宰相,又有杨家撑腰,怕他安禄山作甚?”
“阿爷和杨国忠都是文臣,这安禄山手握兵权,对我们始终都是威胁。从前府兵的时候,各地方兵轮流调到长安包围京师,称为‘番上’;战争发生时由皇帝任命大将军出征,战争结束后大将军回朝归还兵权,府兵回归原本军府。但近些年‘长从宿卫’代替了‘番上’,边镇招募的‘长征健儿’不再流动,方镇节度使成为真正手握兵权的人。不仅仅是兵权,而是军政、财权、检察权为一身的地方大员。大唐现在有十大方镇,分别是平卢、河东、朔方、陇右、河西、安西、北庭、剑南和岭南。十大方镇兵力四十八万,三镇节度使安禄山独领十八万,而朝廷的中央军仅仅只有八万。如今有实力和安禄山分庭抗礼的节度使,只有一人,唯有联合他,以夷制夷,方能制衡。”
“是谁?”
“太子太保,西平郡王,哥舒翰!”
“哥舒翰我也听说过,他是河西节度使,战功赫赫,得圣宠不亚于那安禄山。”
“哥舒翰年少时便勇而有谋,仗义疏财,人多归服。常年客居长安,初为陇右节度使王忠嗣衙将,屡从征战,勇冠全军,累擢右武卫将军,副陇右节度、河源军使。天宝六年,代王忠嗣为陇右节度使。次年,于青海击败吐蕃,兼河西节度使,封西平郡王,为左仆射平章事,是唯一可以和安禄山抗衡之人。”
“阿爷难道又想?”
“雪儿莫要担心,这哥舒翰的人品远高于安禄山,当年王忠嗣获罪,圣人要将其处死,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其言。唯有哥舒翰极言王忠嗣无罪,圣上不听,起驾回禁中,哥舒翰叩头随他前来,言辞慷慨、声泪俱下,圣人为此很感动,从而对王忠嗣从轻发落,贬其为汉阳太守,因此事朝臣都认为哥舒翰侠义果敢。”
“他侠义果敢跟我又有什么关系。”韦雪已经猜到了韦见素的想法。
“他有一子,年纪与你相仿,阿爷正有件事情和你商量。”
“阿爷是想我重蹈阿姊的覆辙?”韦雪一下子明白了韦见素对自己的态度为何突然发生了转变。
“你也不小了,阿爷一直在寻思替你谋一门好亲事,哥舒家门第高,人品好,不失为上上之选。你嫁过去之后,好好经营两家的关系,我们两家一文一武,有朝一日,安邦定国可能就要看你们的了。”
“我不去,我不想再走阿姊的老路,我不原意!”一时间听到这样的消息,韦雪根本无法接受,着急的满脸通红。
“休得胡闹,你迟早是要出嫁的,难道一辈子留在为父身边不成!”韦见素看到女儿脸红了,还以为是她害羞,安慰两句就能过去。
“那『君子卫』呢?”
“让你到『君子卫』办事,本来就是让你历练一下,你还真以为『君子卫』是你的嘛?”
“那青城之宝呢,女儿费了这么多心力,还没有查到下落,难道就这么半途而废?”
“老二他们会把一切都料理好的,我们需要联合朝野一切能够联合的力量,这比青城之宝更加重要。”
“青城之宝到底是什么?”
“一样关乎大唐国运的东西……”韦见素皱眉陷入苦恼,但很快岔开了话题,“听说你为小七找来了药引?”
“是,崔神医已经在为小七疗伤了。”
“你是哪里得来的?”
“我是……一个朋友给的。”
“江宁的不良人?”
“阿爷怎么知道?”韦雪心中一惊,本来想搪塞过去,却不想被阿爷一语道破,顿时乱了阵脚,“您派人跟踪我?连我你都不相信?”
“秦老三回来了。”韦见素话锋一转,却没有接着韦雪的话说下去。
“真的!有赵归真的消息嘛?”
“赵归真被你的那个不良人掳走了。”
“什么?竟有此事?”
“你既然见过那个不良人,他如今去哪里了,你可知道?”
“我把他诓去乾陵了。”
韦见素沉吟了一下,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接回了刚才的话题说道:“好了,此事为父不想再追究,你回去休息休息,我准备近日就修书备礼送往哥舒家,和哥舒翰谈论你们的婚事,其他事我会让阿大阿二他们跟进。”
“阿爷,我真的不想嫁,您为什么牺牲了阿姊还不够,还要牺牲我呢?!”
“不要胡闹,为父自有主张。”
“您不应该只生两个女儿,您应该生一百个、壹千个女儿,嫁给满朝的文武大臣,您就真的高枕无忧了!”韦雪急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头脑发热,激烈的言语让冲突一发不可收拾。
“放肆!”韦见素气急败坏,一个耳光打的韦雪踉踉跄跄,歪歪倒倒的撞翻了桌案上的一尊瓷器。哐啷一声,瓷瓶落地,碎成若干。自从母亲去世,阿爷一直最疼爱这个小女儿,更是从来没有打过她。这一巴掌,不仅打得韦雪嘴角出血,更打得她伤心欲绝。韦雪哇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冲出了书房。
韦见素自知失手,也愕在当场,两盏鎏金鹤形灯忽地爆出灯花,将韦见素新换的獬豸补子照得纤毫毕现。
韦雪奔回房间,一头扎在床上,掩面痛哭。这一夜,也许是太累,也许是太多的不甘,尽管檀香幽雅,却噩梦连连。阿爷、母亲、阿姊的脸,儿时的温情、长大后的寂寞,时而刀光剑影、时而鬼哭狼嚎,不断闪现。
她想起了韦晴,阿姊的不幸她都看在眼里。她想起了儿时的闺中玩伴静乐公主,被送往契丹和亲半年,契丹可汗就因不堪安禄山欺凌起兵反唐,可怜静乐公主小小年纪便丢了性命。韦雪这么努力随君子卫行走江湖,就是想证明自己有能力替阿爷办事,而不是作为一颗棋子,只有交换的价值。
韦雪不想重蹈韦晴和静乐公主的悲剧,她不愿意屈服于自己的命运,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韦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雨水打在窗棱上,她开始想你自己的阿娘。
韦雪从来没有见过阿娘,自己出生的时候阿娘便死了,她只在阿娘曾经居住的房间里看过一张她的画像。阿爷虽然非常疼爱自己,但从小却少了母爱,韦雪总觉得生命里少了一些东西。韦见素和他的夫人们都很少提起韦雪的母亲,韦雪也曾多次向府里的下人们询问,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明确的答案。
自己的阿娘一定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人吧,比阿姊韦晴还要漂亮、还要温柔,比韦晴更加关心、更加呵护自己。如果有阿娘在身边,自己是不是不会那么要强,那么任性。韦雪想着想着,连日来的疲劳已经让她睁不开眼睛,梦里,阿娘会告诉自己该如何做嘛?
夜深了,韦见素来到相府后院的佛堂,韦雪母亲是侧室,灵位没有办法进祖堂,只能放在这里。
佛堂里烛火昏暗,寂静无声,与白日里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韦见素点了三只清香,看着爱妾的灵位,悠悠的叹了一口气,说道:“雪儿越来越像你了,脾气也像。孩子们都要离开我了,只有你还在我身边。”
突然一阵冷风吹来,佛堂里烛光摇曳,檐马在风里叮当乱响。恍惚间竟似听见朱雀大街上的更鼓声穿透雨幕,惊得蹲在滴水下的猧儿犬猛抖皮毛,也吵醒了蜷在耳房值夜的苍头。
忽见中庭雨幕里晃出一盏琉璃灯,在黑暗中向着佛堂旖旎而来。原是尚书夫人亲自提着食盒来寻夫君,金泥裙裾扫过湿漉漉的地面,惊起一串涟漪。她发间那支孔雀衔珠金步摇随步摇晃,坠着的瑟瑟石珠子撞出清泠声响,倒与廊下铜铃的叮咚混作一片。
“老爷,你果然在这。”走进佛堂的尚书夫人看见韦见素,欠了施礼说道。
“你怎么来了?”
“我去西廊找你,小厮说雪儿又和你拌嘴了,我猜你就来了这里。”
“雪儿越来越不懂事了,你平日也不好好教导她。”
“老爷那么宠她,就跟当年宠她阿娘一样,她又怎么会听我的。”尚书夫人的话不知道是辩解,还是委屈。
“只可惜蓉儿死的太早。”韦见素叹了口气,看着爱妾的灵牌说道。
“老爷这是在怪我当年没有把蓉妹妹照顾好。”尚书夫人露出一丝哀怨却又不悦的神情。
“蓉儿还那么年轻。”韦见素想起了二十年前,春日暖阳洒落在庭院里,桃花灼灼,似天边云霞。男子身着月白色长袍,手持书卷,四十多岁的韦见素刚刚袭父爵为彭城郡公,正是春风得意。一女子一袭浅粉罗裙,轻移莲步,缓缓走来,手中捧着一盏新沏的香茗,那是韦见素刚纳的侧室蓉儿。蓉儿微微倾身,将茶盏轻轻置于石桌上,抬眸望向男子,眼间皆是温柔。男子放下书卷,握住女子的手,轻声道:“有你相伴,春日更添几分暖意。”女子脸颊绯红,轻轻依偎在男子肩头。二人相视而笑,这一笑,仿佛时光都为他们停驻。微风拂过,花瓣飘落,洒在他们身上,似是为这份恩爱添上一抹浪漫的注脚。
“蓉妹妹身子本来就弱,临盆之际又恰逢他父兄卷入三庶人之难,伤心过度,这才......”
“我千叮万嘱,不能让蓉儿知晓她父兄的事情,不然又怎会是这般结果。”
“走漏消息的丫鬟当场就被打死,都快十几年了,老爷何苦耿耿于怀。”
“不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回去安息吧。”
“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老爷忙碌了一天,一定饿了,我陪老爷回书房吃些再休息吧。”
“今天不去书房了,回东厢吧。”韦见素甩了甩衣袖,转身离开了佛堂,尚书夫人提着食盒跟在后面,嘴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雨终于停了,韦见素抬起头,层中正有一丝亮光努力的渗透下来。
经过这一夜的挣扎,韦雪浑身虚脱、疲惫不堪。不过她的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她决定离开相府,她要自己找到答案,找到自己的答案。
韦雪想要找到李乐山,问清他赵归真的事情,既然这青城之宝关乎着大唐的国运,如果真的能找到,阿爷一定不会逼着自己远嫁他乡了。
可是如果那个不良人真的打探到了青城之宝的下落,为什么还要来向自己询问呢?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定要去找他查个清楚。下定决心之后,韦雪不动声色地去探视过小七的伤势,虽没有明显的好转,但也暂时稳定住了。回到房间,韦雪开始偷偷的打点起行装。三更时分,韦雪悄悄地牵着自己的粉腚梅花驹,又从库房里偷了自己最喜爱的宝剑,从相府的后门溜了出来。守夜的门童见是二小姐,早就习以为常,也未敢阻拦。
第二天一早,韦雪的丫鬟和马房的马夫同时发现小姐和她的坐骑不见了,立刻禀报了宰相韦见素。韦见素早知道女儿会反弹,但没有想到会采取离家出走这么极端的方式,不由得怒从心头起,马上命人前去追她回来。韦雪也知道阿爷一旦发现自己离开,就会派人追赶,因此一路星夜兼程,不敢稍作停留。然而平日里外出,都有人伺候着前后左右,大小姐哪里知道出行不易。初冬时节,衣服带的不够,干粮没准备多少,道路也不熟识,行至半路已经是饥寒交迫。接近正午时分终于来到一处客栈,韦雪让小二将马匹栓好,叫了几个好菜,一碗水盆羊肉,暖暖身子。羊肉刚吃了半碗,身子还没完全暖和过来,就听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传来一众马蹄声,韦雪心想不妙,难道是阿爷派来追赶自己的人这么快就赶到了?
韦雪到底是冰雪聪明,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她赶紧叫来了小二,不仅结了饭钱,还多给了二两银子,对小二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遍。然后牵着自己的粉腚梅花驹悄悄的绕到了客栈的后面,偷眼观瞧。
不一会功夫,果然『君子卫』的老四带着七八个随从策马扬鞭来到了客栈跟前。也不下马,直接冲着前来牵马的小二大声的询问有没有见过韦雪的行踪。
小二收了韦雪的银子,自然是按照韦雪的吩咐,指了指西北的方向,会声会影的说一位小姐打扮的人骑着什么样的马朝着乾陵的方向刚刚过去。老四没等小二说完,已经朝着小二手指的方向飞驰而去,不一会就看不见了踪影。
见一行人走远,韦雪才从客栈后面转了出来,心想着自己昨日不该告诉阿爷李乐山被诓去了乾陵,现在想骗老四他们自己去了其他地方都不行了。无奈只有先绕道,避开追自己的人再说。
韦雪催马向相反的西南方向离去,沿着官道,不一会来到了法门寺。